女娲娘娘望着苍茫的世间:“而今,是我食言了。这么多年来,我受了世人的香火,得以以尊神为称,自然不能贪生怕死。兄长,我说的对么?”
这已经是最后的时间,每说一句话,便要少一句了。
伏羲大帝多希望自己的妹妹,自己的妻子能够像过去一样同自己言笑晏晏。
哪怕是责怪自己的无能,不能守护好这个世界,不能守护好她和他们的孩子也好。
无论如何,都好过现在,她懂事的一个人承担了一切,不去责怪任何人。以自己单薄的肩膀,去支撑这沉重的万里河山。
伏羲大帝一直拉着女娲娘娘的手臂,似是一松手,这个人便会向前一步,踏风而行。
相伴了万年的人,就算是石头也会有了感情,更何况是二人的关系?
这世间,最难割舍的感情,如是亲情,如是爱情。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在过去看来满是甜蜜。而过了这一天,便只剩下了疮痍。
奈何,他却还不能任性的随她而去。
“兄长,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不必送我。”女娲娘娘明媚一笑,顾盼之间皆是神采。
“你知道,我最听不得那些煽情和挽留的话,今日你我分别,是为了天下苍生和三界的安稳,你应该笑着送我,而不是像现在这副神情。”
活过了万载岁月的人,早一定对世间的感情淡漠。
伏羲大帝不再说话了,这等时候,越是多说便越是不舍,与其如此,倒不如大方的放手。
凤凰一族早已经燃烧神魂,举族补天。而今三界之中,就只剩下一枚停在须弥天顶的凤凰卵。
苏蓁的右手手腕上突然灼热了起来,随即凤凰印隐隐发亮,一只大成凤凰舒展着自己华丽的尾羽,停在了昆仑山巅。
凤凰神族乃是神衾后裔,后人更是骄傲的很,从不会奉谁为主。
昔年凤凰虽说做了西昆仑君的坐骑,二人却也一直是知己相称。这么多年来,就算是苏蓁也不曾尝试过凤凰为坐骑的感觉。
而今,凤凰却主动雌伏在女娲娘娘的脚下。
华丽的尾羽舒展开来,凤凰扬起优美的脖颈,向着远方一声轻鸣。
金色的羽毛宛若天边的晚霞,光彩熠熠。女娲娘娘见之,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凤凰是什么意思。
她微微弯了弯身子:“凤凰神族感怀天下,世人定当万世不敢遗忘。今日,多谢凤凰明王慷慨相助。”
凤凰微微颔首,金色羽翼遮住的大半的天光,昂首向着苍穹之上的裂缝冲去。
五彩石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所有人都昂首向上看着,不顾雨水落入眼睛里的危险,也要去看苍穹上划开的裂缝。
就只有夜重华一人,站在山巅之上俯视着这黎民苍生。
万千凡人的脸上,是期冀,是希望,左不过一个盼字。可夜重华却再清楚不过,那一双双眼睛之后,表达的是怎样的感情。
若是今天,这苍穹上的窟窿不好了,女娲娘娘万事留名,就算是史册之中,也会留下她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若是今天,这天补不好。女娲娘娘就会像凤凰神族一般,没落在一代代的更迭之中。
甚至,后世对凤凰神族的牺牲只剩下寥寥几言。到后来,只剩下几名上位者还记得凤凰一族曾为这世间做过怎样的贡献。
悠悠众口,往往都是将肮脏与龌龊推上风口浪尖。而好的东西,往往都是不值一提的。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期冀,都是向往,所有人都在期盼着女娲娘娘能将天上的窟窿补好,却忽略了,女娲娘娘并没有义务为这个世界牺牲。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可更多的时候,人为了生存,甚至会踩上自己的同伴一脚。
这种行为,让人恶心。
这一场亘古同悲,奠定了未来数十万年三界的安稳,洪荒时期,也彻底走向了尽头。
很多时候,相伴走过太多时光的人就像是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个健全的人突然少了手和脚,又岂会习惯?
三界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这是谁都想看到的事情。
女娲娘娘燃烧神魂换来了这一招安稳,而伏羲大帝却在那一日之后,再也不曾提起这个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
就像是将那一段浮生尽数忘却了。
他掩藏的很好,就连神情都没有一丁点儿的悲怆,就像是女娲娘娘只是离开几日,待他有朝一日大梦初醒,那个人便还会回到他的身边。
或许,也只有经历过离别之痛的人才会真正体会到这种心痛的感觉。
三界治水刻不容缓,伏羲大帝当日便视察整个凡世,绘了一副极大的水域图,想办法将陆地上多余的水泽逼入四方水域之中,先空出陆地让凡人生活。
启明城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依旧是这亘古第一城。
湘水水君也回到了自己的封地,所有的仙神各司其职,似乎从未经历过什么灾难。
十年,百年,或许千年之后,在不会有人提起这一场洪荒时期的大灾。一切的一切终将湮灭于史册之中,只剩下一缕墨香。
很多时候,就连苏蓁都在怀疑,伏羲大帝是不是封住了自己的记忆。
亦或是,他直接将记忆之中,有关于女娲娘娘的那些片段给砍掉了。直到有一日,伏羲大帝从凡世归来,翻阅书房之中的水域图时,无意之中道了一句:“阿妹,替我再加一盏灯。”
昏暗的房间里,就只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摇曳着。
微弱的火焰左右摇摆,吹一口气便能将这一点儿微光彻底湮灭。淡淡的黑烟在从火焰之上蒸腾而起,渐渐消散。
伏羲大帝突然放下了手上的水域图,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默然无声。
很多时候,或许不会主动去想起那个早已经离开的人,可生活却早已经习惯了有那个人在。
或许是昏暗的房间里一盏并不明亮的小灯,或许是下雨天,一柄放在门口处的油纸伞。
或许,是远行归来之后,远远便能够看到家门前提着灯笼等候着的那个人。
遗忘一个已经习惯了的人是什么感觉?就像是生生从身体上剜下一块肉来一般,疼的凛冽,却也只是饮鸩止渴。
最云淡风轻的那个人,往往会是最伤,最痛的那一个。
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那一抹剪影。
“阿妹,你所守护的这方世界,我绝对不会再让他再陷入危险之中了。”
昏黄的烛火之中迎风摇曳,似是能映出故人剪影。只是曾经那个可以秉烛夜谈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一朝大灾之后,劫后余生的人们更知生命的可贵,将失而复得的家园打理的井井有条。
千丈幽冥之下的万鬼依旧动乱,伏羲大帝亲自前往化外仙境天柱山炼化了一整块淬玉,雕琢成重器天地灵鼎,央苏蓁与夜重华置于千丈幽冥之下。
幽冥之下有忘川,天地灵鼎便置在忘川的尽头,镇压着一切邪煞之气。
占据了幽冥数千年的烛龙也算是死得其所,一身的荤油被夜重华做成了长明灯,足以映亮大半的幽冥。
天地灵鼎散发着淡绿色的神光,便是祥和之气。
夜重华望着这尊决定,掌心缓缓的摸索着上面雕刻着的远古咒文。
千掉万琢方成器,他自化生以来,所承受的所有痛苦,都是为了更靠近苏蓁这个人。
都是为了更近的走向她,触摸她,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盈盈绿光映的二人脸色发青,二人相视一眼,都有些忍不住笑意。
苏蓁指着忘川之上,纤细的手指圈出了一片方圆:“那里,就是我化生的地方。我也不过是一团浊气所化,说来,也没比这忘川之下沉埋着的遗骨高贵多少。”
天地灵鼎足有一人高,夜重华向后靠在了天地灵鼎上,双手抱臂。
“这么说,其实你我相识的应当更早了。说是我翘了夜重华的墙角,倒不如说是他翘了我的墙角”夜重华道。
苏蓁挑了挑眉,啧了一声,围着夜重华和天地灵鼎走了一圈:“这话怎讲?”
“我的本体先来到了千丈幽冥之下,随后你才化生。若不是我的存在,煞气不可能聚集,你也不可能化形。
而若不是你,天地灵鼎无处汲取仙气,更不可能开智成人。”
夜重华说的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你我相克相生,若是没有彼此,甚至都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而忘川之下的那具白骨,唯一的优势便是比我先开了智而已。”
苏蓁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说的有道理。”
“不过,就算是他不投鼎自尽,我终有一日也会化生成人,来到你身边的。”
夜重华道:“我或许是崭新的我,没有你喜欢的模样,也没有之前那么多的故事。我们或许会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在历尽千帆之后,才能艰难的接近对方。”
就算是没有冥冥之中的牵引,他还是会拼尽一切,斩断一切前缘夙愿,回到苏蓁的身边。
若是真的可以,滚滚忘川之畔,十里彼岸花海上,他一定会对她伸出自己的手,看着最初的她向自己走来。
我会跨过这世间所有的艰难与风尘,回溯时光,以古人的姿态重新回到你的身边。
只为了和你说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