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雪清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一家求不来，便也不再留恋，连忙跑着去求下一家。
苏蓁与夜重华在这个世界上束手束脚，也不能帮什么，就只好照顾着老人和穆雪沁，看着穆雪清一个人在雨中奔走。
他到底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力量？
本是书香世家教养出的小公子，未曾体尝过人间疾苦，也不知道外出独自生活有多么的艰难。他能带着妹妹和婆婆生活这么久，已经实属不易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不幸，谁都难以去体尝他人的人生。
奔走在雨幕中的孩子渐渐绝望，一双眼睛也渐渐看不见前方的道路。是啊，一群平日里甚至不愿意施舍给他们一口口粮的冷漠的人，又凭什么求着他们来救自己的婆婆呢？
怕是不将他们打出来就不错了吧。
穆雪清近乎执拗地敲开了最后一扇门，还未等说话，门板便被一只手臂强行抵住。
苏蓁可不是什么能求人的好脾气，不管治的了治不了，还要有个人看看才知道。
穆雪清惊讶的望着她，便见苏蓁强横的卡住了门板不让那郎中关门，伸手一拎便将那郎中拎了出来，一把丢在地上。
若不是穆雪清拦着，苏蓁怕是要一脚踩上那郎中的胸口了。
“那边有个病人，你立刻去把它治好，若是治不好，我便让你去陪葬！”苏蓁横着道。
很多时候，对付这些软弱的人不能用求，软弱只能助长他们的气焰，只有强硬才能让他们服软。
果不其然，上一秒还满嘴脏话的郎中看到苏蓁的强横，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生怕着姑奶奶一气之下真的将自己踢出去，屁滚尿流的跑过去，帮着夜重华将老人搬到了屋里。
穆雪清望着苏蓁，这一刻的心里就只剩下了一句话。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自从父亲获罪，母亲死去之后，他与妹妹婆婆相依为命，每天过的都是人人喊打的日子。怕年纪太小，甚至不能出苦力去赚钱，也不能带着两个亲人离开这个伤心地。
每日他只能厚着脸皮去抢些吃的，甚至偷一些，而十有六七都会被街上的混混抢去不少，甚至是殴打一顿。
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了，甚至曾经想过，再熬夜一熬吧，等自己再长大一些。便能带着妹妹和婆婆离开了。
可苏蓁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他的世界上，给了他一点希望。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父亲还高官厚禄的时候，家中府门每日都是门庭若市。他看着那些陌生的人们，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亲近。
就只有面对苏蓁的时候……
他甚至觉得，苏蓁是不是上天派下来解救他的神仙，苏蓁来了，他便不用再吃苦受累了。可他却也清楚，这一对男女只是路过而已，只是不清楚他的身世，才肯帮他的忙而已。
可怜的人都有这样的通病，就算是一丝一毫的恩惠，都能念念不忘上许久。
都能麻痹着自己的内心，在这个世道上艰难的活下去。
“小哥，小哥？”苏蓁见穆雪清愣神，便唤了他两声：“人已经送进去了，你快跟进去瞧瞧吧。”
“多谢姑娘今日的救命之恩，穆雪清今生今世无以回报……”
苏蓁一定是看多了话本子，对这种见义勇为的事情有了恐惧感。
画本子里英雄救了漂亮的姑娘，往往会有两种结局。
若是姑娘觉得英雄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颇合自己的心意，就会说：“英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但求以身相许，从今以后伺候身边，还请英雄不要嫌弃小女子陋质。”
而若是姑娘觉得英雄相貌丑陋，空有一腔蛮力，就会假惺惺的说：“小女子多谢英雄的救命之恩，只是亲生今世无以为报，但求来世当牛做马，能报答英雄今日恩情。”
总而言之，不管穆雪清一会儿说出了什么，都绝对不是苏蓁想听的。
既然如此，她便也不让穆雪清说下去了，连忙打断了他的话：“我助人为乐，不求回报。你快去看你的婆婆吧。”
穆雪清看了苏蓁一眼，也不耽搁，快步走了进去。
昏暗的房间，只点了一盏烛台。夜重华坐在椅子上，衣袖衣摆上淅淅沥沥的淌着雨水，甚至有不少的血渍顺着袖管儿淌落到了地面上。
怕是这一路急匆匆的跑来，扯到了伤口了。
苏蓁急切的走过去：“一会儿也让郎中替你看看伤吧，这伤口泡了雨水，怕是要发炎的。”
夜重华微微摇了摇头：“没事儿的。”
医馆里，郎中拈着银针缓缓地刺入穆老太太的穴位之中，两个孩子坐在一旁抹着泪，却是谁都不敢出声。
夜重华看着他们，想要给自己倒一杯热茶，却发现桌子上的水壶都是空的，便也作罢。
“若是不曾亲眼所见，真的想象不到，他原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夜重华说道。
苏蓁自然知道夜重华的话中这个“他”代指的是谁，落月，也就是穆雪清。
原来他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绝望，也曾在雨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过，也曾天真纯善，可最终却变得杀人如麻。
苏蓁在夜重华的膝前蹲下来，却依旧用传音与夜重华说道：“若只因为他死了婆婆，想必不会这样仇视整个三界六道，若是因为报仇，那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便是了，何必如此极端。”
夜重华闻言，也点了点头，表示赞成苏蓁的想法。
“他现在年纪还小，而今也没到共工怒触不周山的日子，怕是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大事。”夜重华说道。
苏蓁再一次的回眼，看那两个躲在角落处瑟瑟无言的孩子，一时间变得缄默。
活着本就是苦的，可有的人苦的少，有的人苦的多。苦的多的人羡慕苦的少的人生活幸福，渐渐演变成了嫉妒，这便是三毒浊息的原型，嗔怪。
而苦的少的人，理解不了苦的多的人的痛苦。便也是三毒浊息中的痴愚。
三毒浊息，就像是扎根在人的心上似的，除非是无欲无求，否则又怎能逃得过贪爱，嗔怪，痴愚三毒？
片刻后，那郎中收了针，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救了，可以准备后事了。”
“怎么可能，我婆婆白日还好好的！郎中，求求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我的婆婆，求你了。”穆雪清慌乱的拉着妹妹跪下去，不住地磕头。
“我们一定会把药费补给您的，只求您救救我的婆婆吧。我们兄妹二人在这儿给您磕头了，郎中，求求您！”
可生老病死本就是天定的命数，别说是一个普通的凡世郎中，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未必真的能起死回生。
郎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看了苏蓁一眼：“我是真的没办法了，这老太太得的本来就是痨病，能够活这么久，全靠着一口气撑着。现在这口气断了，人自然也走了。”
穆雪清闻言，顿时便明白了，支撑着婆婆的那口气究竟是什么。
“你们兄妹二人要给你父亲报仇，你父亲是冤枉的，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你们发誓！”婆婆的声音还音犹在耳，只是这个人，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若是他当时没有答应婆婆，没有听她的话去发那个誓，那是不是婆婆便不会死了。
苏蓁走过去，摸了摸穆雪沁的小脸儿，安慰道：“你们不要太过难过，生老病死本就是天定的命数，想必你们的婆婆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一日，才让你们发誓的，这不怪你们。”
穆雪清也知道苏蓁是在安慰他，可他依旧是止不住的难过。
家破人亡，就只剩下三岁的妹妹和年迈的婆婆。不是有这两个亲人在支撑着他他早就倒下了。
人活着便是不易，既然如此，那人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穆雪清一步步的膝行过去，伸手轻轻抹了抹婆婆身上的雨水。她的身子还有一点暖意，可从这一刻开始，却也要渐渐的凉下去了。
生老病死，人间至苦。
“婆婆，孙子不孝，孙子对不起您啊！”穆雪清终于还是伏在了婆婆的尸身上大声哭了起来。
人的悲伤是不能够互通的，很多时候你的悲伤说比外人听，他只会觉得聒噪。
可也有的时候会有例外，就如现在，小小的穆雪清伏在婆婆的尸身上痛哭出声。那一刻赤子之心，只是想保护着她的婆婆和妹妹好好地生存下去。
可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穆雪沁也感受到了哥哥的悲伤，跟着大哭了出来。
医者看惯了生死，而夜重华和苏蓁二人，终年也是与死人打交道，对于他们来说，人的生老病死，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罢了。
可在此时，看到痛哭出声的穆雪清，还是会忍不住的悲伤。
那种悲伤，不是用语言能够传播的，而是心，只有心的悲伤才能够正中旁人的心坎儿，才是真的悲伤。
人活着的意义，不就在于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