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平还未来得及否认,却见青琅的目光忽然变得十分凌厉。白小平跟随他的目光望向门口,发现自己刚才明明锁好的门,此时居然开了一条缝,一团白乎乎的熟悉身影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正是刚才在大宅子里遍寻不着的刺猬小白。
“这位白仙姑姑,既是本家儿的仙家,见了在下,如何也不打声招呼?”青琅颇为不悦的拂袖道,“青琅虽自问道行不如您,修行只有区区几百年,但好歹也与您的弟马有些缘分。如今在一个堂口共事,您却还如此遮遮掩掩,不肯显露真身,当真是瞧不起我这小小的铜镜,怕我玷污您的法眼吗?”
然而面对青琅这一番既恭敬又夹枪带棒的言语,小白却丝毫不为所动,仍自顾自蹲在食盆边,悠闲的喝着水,看起来和先前没什么两样。
“青琅,你刚才叫它‘白仙姑姑’?”白小平深感诧异,不解的望着一脸严肃的青琅,“薛老板的确也推测,小白是我们白家的‘保家仙’。可从打我记事起,它一直都是现在这样子,从来没什么异样,也没上身显灵过,会不会是你们搞错了,它其实……”
“说你傻,你也傻得忒离谱了吧?白小平。”青琅一指桌上的铜镜,铜镜立刻飞到了白小平面前,“诺,你自己看看。”
白小平这才看清楚,铜镜里映出的脸庞,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身着白色的绣花袄裙,梳着垂鬟分肖髻,唇若涂朱、娥眉淡扫,俏丽的眉宇间透着几分看破红尘般的清冷,却又有种莫名强烈的熟悉感。
“这……这是……”白小平差点惊呼出来“这他娘的不是就是我本人吗”,但最后一丝理智还是令他的脏话到嘴边悬崖勒马了,连忙改口道,“是被青琅兄的宝镜照到,现了原形吗?”
“可不敢乱说!仔细闪了舌头!”青琅连忙捂住了白小平的嘴,横眉嗔怪道,“姑姑的道行,比我高了可不知道多少,这小小的镜子岂能照得住她?我这不过是冒险试探,去了障眼法,让你一窥她的真容罢了。”
“倒也不必这般费事。”
随着一声轻飘飘的少女声音,一阵白色的烟雾凭空升起,缭绕在屋中,屋里随之传来一股清淡却又说不出好闻的幽幽香气。白烟逐渐散去,一个窈窕聘婷的身影从雾中款款走来,直走到白小平和青琅身边;而与此同时,食盆边上的小白也不见了。
“想不到这么快,就要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了。”来人正是刚刚白小平在铜镜中看到的那位、和自己相貌有八九分相似的少女,她向青琅颔首示意道,“这位先生,您能先回避一下吗?我有话想要单独与家兄讲。”
青琅一言不发,甚至连个眼色都不给白小平,就恭恭敬敬的退避三舍,而后转了一圈消失在白小平面前,随着一阵青烟回到了他的铜镜里。
“大仙,仙姑,那个,您刚才说什么来着?您说的‘家兄’是指哪位?不会是……”白小平吓得大气不敢长出,往后挪了挪身子,无奈已经挨到了书桌。他于是伸手从背后摸到那枚铜镜,捏在手里,心中暗骂青琅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只顾自己逃得快,却把才结缘的弟马给撂在了旱地上。
“您可真是会说笑,还能有谁呢?”少女用宽大的袄袖遮着嘴唇,却能看出她双眼含笑,并无半点恶意,语气也意外的亲切熟稔,“也难怪,当初是我嘱咐爹不要告诉你的。如今你得了这镜仙相助,运数也更平稳,应该能防得过‘三灾六难’了。我也就不妨实话跟你说吧……”
“哎?”
“按这现世的缘分、人间的伦常来说,我的确是你的亲妹妹——白小萌。”白小萌说着,绕到白小平身旁,双手一圈,遮住了他的眼帘。
白小平顿时两眼一黑,但没过多久,便重见光明,只是眼前的场景,不再是报社里自己那间灯火昏暗的破屋了,而是白天,在一处宽敞明亮的大院子里。
“恭喜老爷,夫人生的是一对龙凤胎。少爷小姐都生得乖巧漂亮,只是可能因为先天不足,身子骨略有些弱,需要假以时日,好生调理……”
白小平看到,一位老妇人正在向父亲道喜,旁边还站着自己的姑婆。
姑婆听了这番消息,却不似父亲这般欢天喜地,反而眉头紧锁,十分不解的说道:“我先前算过,珍儿怀的明明是个男胎,如今却为何成了一双龙凤?事有蹊跷,你先别进屋,还是等我先去一看究竟吧!”
“爹!姑婆!”白小平呼喊着想要上前,却发现自己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完全迈不开步子。而且声音似乎也传不出去,只在自己耳边空洞的回响着。
然后,白小平眼前就像拉洋片似的,又切换了一个场景。这次是在室内,他看到爹和姑婆分别抱着一个襁褓,而娘躺在床上,攥着爹的手,奄奄一息,口里喃喃说着“这都是白家的命”。没多久,娘便撒手而去,剩爹一个人趴在床边,脸深深埋在被褥中,嚎啕而泣。
而画面再一转,便和自己在那徐家大宅里将死之时看到的一样——六七岁时候的自己,正在老家的家门口,带着妹妹一起无忧无虑的玩耍。
“哥,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想我吗?”远处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妹妹,忽然抬起头,却是越过了她哥哥的肩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愣愣盯着画外的白小平说道。
“净瞎说!”幼年的白小平背对着如今的自己,以充满稚气的声音、却是语气坚定的说道,“哥哥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只要还有一个馒头,铁定分你一半;如果有半个,嗯……就全都给你!”
画面再次暗下。又亮起时,白小平看到,冰天雪地的老林子里,十来岁的白小萌正抱着一具被白雪覆盖了脸庞的身体,脸上挂满了被冻住的冰碴——那分明是她的眼泪。
“哥,你放心,我不会一走了之的。”白小萌将怀中人脸上的冰雪拂去,哈了几口气,搓热双手,用力焐着那孩子已经惨白的面庞,“从今以后,我会陪在你身边,而你,必须将白家的血脉延续下去……”
随后,白小萌随着一阵暴风雪消失了。等雪霁天晴之时,少年白小平在雪地里缓醒过来,双眼无神、一脸木然,身边还趴着一只被风雪冻僵了的白色小刺猬。白小平缓缓起身,抱起那小小的白刺猬,而后,便晃晃悠悠下山去了……
“这是……”待幻象逐渐散去,重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白小平靠着桌子,呆呆的喃喃自语道。虽然回到了现实中,眼前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场景,却又在他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我本是司管医药的上方仙。”白小萌放下双手,静静伫立在白小平身旁,娓娓道来,“当初瘟疫为祸人间,我请命下凡济世。但天帝不准,说这是人间必有的劫数,需等地府的亡人数目够了,瘟疫自会散去。
我叹苍生可怜,同时与我有宿世因缘的白家也已遭难。你娘当时才刚怀上你不久,感染了瘟疫,我若不出马,她必死无疑。于是我便私自下凡,附在你娘的凡胎之上,替她医治。同时又借你娘的身子给人看病,传播药方,总算将关外一带的疫情控制住了……”
“本该是你一人之命,却被我逆天改命抢了去,所以你娘生完孩子之后就血崩而死。你也因被我牵连,命里带了天劫。就算我还命于你,你也活不过10岁。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家这一门绝了后,所以十岁那年,我替你应了劫,失去了原来的肉身,以这副模样陪在你身边,而你也失去了十岁以前的记忆。
我曾经让娘托梦叮嘱过爹,若想让你平安长大,切不能将实情告诉你。但无奈被扰乱的命数已经无法复原,你从此就成了‘无命之人’,脱离了六道轮回。连我也说不准,你死后会去哪里……”
“……那我现在,又该怎么做呢?”沉默良久,白小平缓缓抬起头,以一种无助而又空洞的目光望向白小萌,机械似的问道。
“以你这无命的‘至阴之体’,无需主动出马给人看事。按理说成年以后,时机一到,自然会有鬼魅异事主动上门找你。我功力尚没有完全恢复,你需要更强力的仙家护你一程。这青琅与你有缘,你也命中注定会与他相遇,所以我才引你去了那徐家大宅……”
白小萌说完,便随着一阵白烟,又变回了刺猬小白,而后三两下跑到白小平用破棉絮给她做的窝旁边,扑进去倒头便睡。白小平追上前去,双手抱着她摇了几下,但无论怎么呼喊,也不见她张开眼睛。
白小平此刻思绪如同乱麻,急切想要找人商量。于是他折回桌旁,拿起镜子,连喊了几声“青琅”。但镜子里却也传出了断断续续的鼾声,无论白小平再怎么叫,都没人回应。
再无半点困意的白小平只好重新坐到桌前,玩弄着手里的钢笔,忽的想起,这答应了张云彪的稿子还没半点头绪。于是他摊开那写着《揭秘南郊徐家大宅里的奇闻鬼事》标题的稿纸,想把昨夜发生的不可思议之事,原原本本记录下来。
但此时,白小平脑子里却又忽然闪过薛长庚那英俊的脸,和对方脸上严肃的神情。他记起临别时,薛长庚曾再三警告过自己,不许把今天发生的事透露出去,尤其是不能提到他薛长庚的名字,否则会一枪崩了自己。
可是放着这现成的题材不写,还能写些什么呢?不写,难道真的改行去给人看事算命吗?
不行不行!那青琅看着就不像善茬,一副精打细算的铁公鸡模样,闲磕牙还好,有事就会往一边闪。
白小萌虽然自称是上方仙,又是自己的妹妹,但看上去也不甚靠谱,恐怕关键时刻也帮不上什么忙。
与其指望他俩,还不如继续当记者来得踏实。
于是,白小平仔细构思了一番,终于还是把自己在徐家大宅里的诡异经历,写在了稿纸上。只不过他掐头去尾,把差点被旦角的白绫吊死、和被薛长庚救下的过程写得格外精彩。同时隐去了薛长庚的名字和身份,将对方写成了一个路过此地、疯疯癫癫的跛脚茅山道人。
结尾救孩子的过程也一并去掉了,只留下黑猫引他下井这一段。
毕竟这人贩子尚未落网,还有这黑猫是仙还是妖,连青琅那宅魅对此都没有头绪。自己贸然写了,刊登出来恐怕会打草惊蛇,只会给自己和报社惹祸上身。
终于,忙活了大半天,直到上午十点多,这篇洋洋洒洒的“奇闻鬼事”才落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白小平也累得瘫在书桌前,趴在稿纸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