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墨夜色中犹如盘蛇的蜿蜒山道被涌入的火光映照得恍若白昼……
一袭乌袍的男子面带鄙夷地勾起嘴角,手撑着桌沿踉跄起身。颤动的指尖掠过腰带,旋即握紧那枚形似双弦月,墨黑诡奇的玉珏,猛然拽下后抬手举过头顶。洪流般的浊气由内迸射而出,疾驰回旋冲上天际,霎时间暗云涌动,遮天蔽月,但顷刻又渐见散去。
寒光缭绕的剑尖刺破黑袍穿胸而过。那男子瞪目愕然地缓缓别过头去,脸上却浮现一抹痴笑……
范不二挣扎着的从梦中惊醒,鬓发已被汗水浸了个透湿,心口的悸动犹如爆竹连连,不可遏止。揉着惺忪的眼睛在额上抹了一把:“难道是我杂文看得太多,以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心里这么想着,手里却不自觉地摸向那些视若珍宝的书卷。
摸了半天两手空空,忍不住嘴里泛起嘀咕:“活见……鬼啊!”正要起身,抬眼竟瞥见上方悬着张毫无血色的惨白女人脸孔,吓得他连滚带爬地惊呼着,从半人高的稻草垛上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耳边随即炸起一阵裂帛般的尖细咆哮:“哪里有鬼?!好啊,你个臭小子,敢骂老娘是鬼,反了你啊?野种就是野种,真是自作孽哟,我呀是菩萨心养出你个白眼狼。”
“……”范不二哼出一口闷气,面色赤白的从地上爬起便不再理会那人,蹿步回到草垛旁上下里外细细翻找。
白粉敷面的妇人似乎意犹未尽,轻摇团扇绕到近前,指着他脑门儿又是一通阴阳怪气。
“怎么?你还不服气?这镇上谁不知道你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癫姑那个疯婆娘倒是轻省,生下你便自个儿投江去见了阎王。当年若非姣怜执意要把你从城西那间破庙里抱回来,你还能有活路?”
这段扑朔迷离的前尘往事镇上老人皆耳熟能详。自打懂事起,各种光怪陆离的闲言碎语可谓是车载斗量,范不二眉头微颤,神色却还算镇定,扭头正要推门离去。
“站住,老娘话还没说完呢!你小子成日正事不干,就知道四处躲懒,不是去船上帮人摸鱼就是到后山替人刨地,骂你两句便赌气跑来柴房里倒头大睡,真是长本事了。”
妇人将手伸向背后,忽地抽出两本略微发白的蓝皮册子道:“还有这,这……都是些什么书,《邪圣见闻录》、《幽宁轶事集》?整天看这些怪力乱神、妖言惑众的破书,难不成你也想学那晏安修炼邪术?”
她血红的大嘴里唾沫横飞,随手把团扇往地上一抛,左右开弓将书册撕了个七零八落,边扔边道:“前些年临镇抓了多少邪教徒你心里没数吗?怎的太平日子过腻了?我看你干脆改名叫犯二得啦!”
范不二牙关发颤,扑将上前却只夺回一堆残页,紧捧着那堆碎纸拼拼凑凑低头大吼着:“你凭什么撕我的书,你赔给我!”
妇人斜眼瞟了瞟他,随即发出一声嗤笑,“我赔?我呸!凭什么?就凭你在我这白吃白住。我怜香楼的米可不养闲人,若还想继续待下去,你从明日起给我去店里做龟子,否则便收拾细软赶紧滚蛋,不要以为姣怜护着你就有恃无恐,在这儿可是我黄花红说了算。”
黄花红口中的怜香楼是黄茶镇最大的倡寮,她便是这里的老鸨。
“让我像条巴儿狗似的去伺候那些嫖客,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不用你撵,我自己走!”
话音刚落,一只肥腻厚实的大手已直奔耳边,范不二轻车熟路地斜身后跃巧妙避开。稀疏漏光的木板门咯吱作响应声而开,屋内的鸡飞狗跳瞬间止息。
门外的阳光在柴房里映出一道修长纤细的女子身影,嫣红的裙衫衬得那人愈发白皙剔透,犹如新月般的淡青色细眉下,金褐色的眸子明澈勾人,连上翘的眼角皆透着魅惑。
此人便是这怜香楼的花魁,胡姣怜。
她踱步上前,侧身屈膝向黄花红行过礼后客气的安抚道:“红姨,莫要动气,当心气坏了身子。想来定是不二又惹到您啦,姣怜在这代他给您赔个礼。”
一口闷气哽在喉头发泄不得,范不二正要分辨,可话未出口,手腕便被牢牢握住,丝丝清凉从肌肤缓缓渗入经脉,令他心绪顿时平复下来。
“只是……有些话姣怜不知当不当讲,红姨方才说不二成天不干正事,四处躲懒,那么敢问平日砍柴、挑水这等粗活都是谁在做?况且这些年来,他的吃穿用度都皆已从我每月所得中悉数扣除,又何来养闲人一说呢?”
被问得张嘴哑语了半晌,吱吱呜呜也没憋出个字来,黄花红只好自圆其说找了个台阶:“姣怜,你别误会,我这不是怕他稀里糊涂的走了邪路子吗,没别的意思。”
胡姣怜置若罔闻的转身走出柴房,轻叹道:“对姣怜来说,不二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想怎么过我绝不干涉,若红姨执意撵他走,姣怜只好在此别过了。”
“哎呀,我就是随口一提,姣怜啊……姣怜!你可千万别真走啊……”黄花红瞠目结舌愣在原地,回过神后猛地扯起裙摆追着两人走出了后院。
回到卧房后,范不二在紫檀茶案前坐下,鼓着腮帮子捣腾怀里那堆大小不一的碎纸。
见他闷闷不乐,胡姣怜从柜子里端出的两碟精致点心摆在案上,顺手将他发丝里粘着的一根稻草捻下,笑眼盈盈的问道:“过了今晚就满十八岁了,还耍小孩子脾气呢?这可是你最爱的龙须酥和绿豆糕,当真不吃?”
抬眼偷瞄碟子里白花花、绿油油的诱人糕点,范不二喉头微动,瘪嘴不语。
“别拼啦,姐姐一会儿再给你买几本新的,保证都是你没读过的。”
范不二闻言双眸闪了几闪,转瞬又垂下头去,怏怏地道:“买了新书又如何,不还是要待在这鬼地方,你不是说咱们早晚会离开这吗,到底还要等多久啊?”
若有所思地望着窗隔外西沉的斜阳凝神了片刻,胡姣怜转头轻声道:“快了……”
隔天起了个大早,范不二紧赶慢赶把活干完又偷溜出门了。
他时常“光顾”的这间茶馆每隔几天便有先生前来说书,店里的伙计待他也很是和善,“你小子又来了,这幽宁邪圣的故事我说你怎么就听不腻呢。诶,这次可别给我捣乱了,那边角落帮你留了位子,去吧。”
范不二脸色微红,抓着头发乐呵呵的应了声,便盘腿坐在大堂右侧没有席位的空地上,从兜里掏出昨日私藏的点心往嘴里送着。
“上回说到怀苍君和仁成君大破江陵城,夺回沔州失地,这回接着说助梁伐羯最惨烈的一役,幽宁君血洗沉仙岭!”醒木“啪”的一声开场后台下依旧人声不绝,茶香热气间宾客自顾自地寒暄着。
说书先生看似毫不在意,依旧娓娓道来:“话说沉仙岭一战幽宁君可谓是居功至伟,大魔头晏安手摇丧音铃,号令万千妖魔一夜之间屠尽羯国八千修士……”
“先生,您这话有歧义呀,方才您还说晏安居功至伟,反口又称他为大魔头,岂非自相矛盾?”
说书先生寻声往旮旯角落里瞅了瞅,面色骤然一沉,翻了个白眼道:“怎么又是你,我说他居功至伟仅仅是指他在此战之中的表现。可后来此人凶性大发,弑师弑父,屠人满门,还创立魔教伏击仙门名士,不是大魔头是什么?你给我老实待着别打岔。”
范不二却不以为然,舔着脸继续听书:“当时形势敌强我弱可谓凶险万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晏安脚踏黑色妖兽腾空而起,终于祭出那枚令人闻风丧胆的上古魔器沌元珏,单枪匹马将那八千蛮夷杀得……”
“先生,您刚才说晏安能摇铃号令万千妖魔与那羯蛮子对阵,怎的这会儿又成了单枪匹马了?而且他不是脚踏什么妖兽吗,哪里来的马呀?”
再次被打断后,说书先生额前已爆满青筋,两只瞪圆的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还未发作便被堂内的一阵喧哗分了神。但见茶馆大门前行过三个气质出挑的男子,皆着窄袖深衣,且料子极好,在这乡下小镇上实在甚为罕见。
走在前头那人双眉似剑,眼眸澄净宛若琉璃,白净无须的面庞俊朗秀雅,一身牙色锦衣与腰上那枚缀着鲜红穗子的雕花玉环形成鲜明对比。男子身后两名轻衫少年相貌极为相似,但一个蹙眉微怒,一个淡然温和,水色外袍两臂处赫然绣着的赤金色并蒂兰花纹饰。
邻桌的青衣修士忽然开口:“看到那人腰上的碧波环了吗,是洞庭邵氏的人。能戴水云冠的想必是邵家的哪位大人物吧?”
一旁的黄衣修士接过话头:“那两个少年穿的不是落洪何氏的服制吗,好像是何家那对双生子,他们来此作甚?仙门三首一下子来了两家,难不成这镇子里将有大事发生?”
“瞧我这记性,我说怎么瞧着眼熟,穿白衣那个是邵家的大公子邵奕泽,上回何家举办祈福宴时我还见过他,听说这两年他一直在赤水兰阁闭关修炼……”
范不二歪着脑袋侧耳细听两人东拉西扯,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们说的邵奕泽究竟是何许人?为何他是邵家的人却在何家修炼?”
青衣修士一脸惊讶:“邵奕泽你都不知道?洞庭邵氏青波阁的阁主,落洪何氏门主何泰齐的亲外甥。此人年纪轻轻修为却十分了得,一出山便铲除了不少凶残棘手的邪祟,可谓是年少成名,同行都说将来邵氏的继承人非他莫属,所以玄门中也尊称他为泽少。”
“所以说这人投胎投的好比什么都强,人家那身世背景又岂是你我能比的?我还听说此人性情极其孤傲,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不大与人亲近,不知吓退了多少对他心存爱慕的仙子,当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要是我……”
“你什么你,也不害臊,人家寡不寡言干你屁事!”
黄茶镇三面环山一侧邻水,地处朗州境内,镇子不通官道以水路往来。途经此地的修士多半皆是些小门派的无名之辈。
“既是有头有脸的公子哥,纡尊降贵来这乡间小镇定有古怪。”范不二思忖了半晌,眼珠骨碌一转,鬼使神差的溜出了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