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符虽为幽宁殿的禁术,却是一种较为低阶的符咒。
黄符一旦上身,中咒之人将如同一具扯线木偶,任由施术者摆布,且动作极其迟缓,杀伤力连寻常走尸都不如。
之所以说它低阶,是因为这种咒术需要在人毫无防备下施展才能成功,倘若对方提前有所警觉,就算被符篆击中也能自行摘除。邵悯之大概从未想过他的亲生儿子会对自己下手,所以才浑浑噩噩中了招。
好在晏安并没有将操控的口诀刻在石壁上,故而邵允怀暂时无法驱使这具傀儡。
要解开咒术方法十分简单,只需将一滴血涂在中咒者的掌心,然后默念心决,直到黄符脱落便可,但即使如此,晏安眼下也无计可施,只要他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邵允怀立刻便会对那两名小辈不利。
心念如电转,他当即拿定主意,邵允怀不耐烦地催促道:“晏兄,你的要求我已照办,该不会是想反悔了吧?”
晏安敷衍道:“怎么会,我是这样的人吗?只不过有几句遗言想交代清楚,怀苍君不会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吧。”
邵允怀眉尾抽了抽,咂嘴道:“那好,你要交代就赶紧交代,不过我得提醒你,千万别耍什么花招,否则……”
他的剑锋又凑近了几分,晏安连忙摆手道:“好说好说!我在你眼皮子底下能耍什么花招,小心你手上的剑,要是他俩死了,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邵允怀不再同他搭话,晏安转身对几人说道:“各位,我这人向来没个正经,道别的话我实在说不出口,该嘱咐的我都会告诉暮坤,等我死后由他转述给你们吧。”
“晏安!”邵奕泽迈出半步便被身旁的死士按住了,一根尖锐的化尘钉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吕家姐弟两眼通红,默然无声地摇着头。
踱到何暮坤跟前,晏安俯身凑到他耳边,双手拦在两侧,挡住了众人的视线,用只有他俩才能听清的声量轻轻呢喃了几句。
说罢,晏安将手搭在他肩上,笑道:“都记住了吗?”
何暮坤眼中泛泪,点了点头:“记住了!”
晏安揉着鼻子,神色黯然地说道:“该说的都说完了,那,就再见了。”
环顾四周,他深深叹了口气,扭头朝邵允怀走了过去,每一步都是那样沉重。
邵奕泽和吕家姐弟的喝阻声此起彼伏:“安儿,你回来,不要过去!”“表哥,你要是死了,我们这些人就算活下来也会内疚一辈子!”
“晏安!我们的约定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脚步一顿,晏安微微侧首,旋即把头转了回去,置若罔闻地走到了邵允怀身旁,淡声道:“邵兄,麻烦你下手利落点,还有,希望你能遵守诺言。”
邵允怀调转剑身,怀苍剑架在了他的颈项间,章庞迅速掐住两名少年的喉咙提了起来,脚尖重重踹在晏安的膝弯上,骂道:“你没资格提条件!”
双腿一软,晏安猝然跪倒在地。
吕铭成怒道:“你做什么!舅舅,你快起来还手啊,不用顾及我们!”
在他的心目中,晏安一直是那个叱咤风云、傲视群雄的幽宁邪圣,对谁都不会低头妥协,如今却为了自己受制于人,弄得如此卑微狼狈。
同样震惊的还有僵在对面的何泰齐,他双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看到被扼住脖子的何暮苍,终究把话咽了下去。
邵允怀道:“铭成,冷静点吧,可别辜负了幽宁君的一番苦心。”
多年来他等的就是这一刻,早已迫不及待,金光流璨的长剑悬在头顶,不偏不倚对准了晏安的心脏,邵允怀勾起嘴角,运转灵力,挺剑刺了下去。
倏忽,夺目的剑芒瞬间溃散,锋利的剑尖挑破了晏安的外袍便陡然刹住,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缚在了半空,不消片刻,怀苍剑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
邵允怀连忙扣了个诀,可仙剑非但不听使唤,反而在他手中急速旋转,只听咔嚓一声,腕骨扭曲折断,随着他凄厉的惨叫,金色的剑柄脱手飞出。
旁观者纷纷睁大了眼睛,四下搜寻,这才发现先前目光呆滞的邵悯之已然恢复清醒,他两指竖在胸前,指尖灵光闪烁,众人顿时明白过来。
怀苍剑本就是邵悯之的一品仙器,任何时候皆以他的意愿作为首要指令。虽然他已将此剑传给邵允怀,但主次有别,若两人同时发出指令,仙剑会毫不犹豫地遵从正主的驱策。
原来,刚才晏安告诉何暮坤的并非遗言,而是破解傀儡符的方法,趁着看守的死士被对面的冲突吸引,何暮坤悄然划破手指,将血珠抹在了邵悯之掌心内,随后不断默念心诀,直到黄符从他怀中脱落。
神志清醒后,抬眼便看到他那逆子正在持剑行凶,无暇细想,邵悯之当即催动仙剑倒戈相向,绚烂的剑身在房顶盘旋了一圈,呼啸着俯冲而来。
那群死士扬起手腕,手中的化尘钉齐齐对准了怀苍剑的主人,可尚未掷出,草芦外便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数十个黑影从密道窜了进来,昏暗的石氏内刹那间血浆迸射,头颅乱飞,狐怜娇和一众大妖及时赶到,将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
早在晏安现身之前,他摇响的那串铃音就已经向幽宁殿的妖怪们发出了召唤。
邵允怀握住手腕愣在当场,眼睁睁地看着怀苍剑朝他刺去,章庞大惊失色,松开了两个小辈,一阵风般刮了过去,拦在他的身前。
瞅准时机,晏安两掌击出,将何暮苍和吕铭成送向对面,与此同时,一道血线飙过头顶,在石壁上溅起大片鲜红。
邵允怀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把章庞从身前推开,下一刻,怀苍剑便贯穿了他的肚腹,从后背透出。白袍上留下了一个透心凉的窟窿,血色渐渐晕开,仿佛熊熊烈火不断蔓延,将邵悯之的双眼烧得通红。
“主公!”章庞弓着腰爬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他揽在怀里,噙着眼泪嘶吼道:“为何不让我替你去死!我知道在你心里根本没有我的位置,从始至终都是我自作多情,如今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
邵允怀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掌,在那张挂满泪痕的脸颊上轻拂而过,旋即仰起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呢喃了几句。
章庞登时怔住了,兀自痴痴地念叨着:“为什么你不早说……”
挣扎着翻了个身,邵允怀伏在地面,手脚并用,吃力地朝邵悯之脚边爬了过去,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用力握住他那双一尘不染的白靴,在鞋面上抓出几条殷红的印记。
丁惜昙瘫坐在石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双眸黯淡无光,犹如一潭死水。
“父亲。”邵允怀脸色煞白,动了动嘴唇,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气音:“在、在我临死之前,你能不能抱我一次,就一次。”
晏安不禁想起了他的父亲,曾几何时,他们父子俩亦是如此。从小到大,晏祗崇的拥抱对他而言是那样遥不可及,这种感受他比旁人更加清楚。
或许是这么多年的期待,换来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失望,邵允怀的性情逐渐阴暗扭曲,心里缺失的那一块唯有怨念方能填满,所以他的恨才会如此强烈,连他自己也被吞噬其中。
邵悯之眼眶发红,提着长剑侧过脸去,连看都不愿看他。
心中生出一丝不忍,晏安正要开口劝说,邵允怀忽地垂下头去,手指陡然一松,软绵无力地滑落在地,没能等到他的愿望实现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章庞仰头大吼了一声,双目通红,突然从袖中抖出裂魄剑朝邵悯之刺了过去。
两道黄符破风而来,又快又狠地轰在他的手腕上,登时将长剑击落,晏安两步上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厉声道:“别动!否则我立刻拧断你的喉咙!”
“你要杀便杀!”章庞冷笑道:“事已至此,我根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晏安看了他一眼,转头对众人道:“各位,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将他交给我处置?”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听他问起,几人这才回过神来,略微思索,何泰齐道:“既然罪魁祸首已经伏诛,章庞本就是晏兄的弟子,由你来裁决我想大家应当没有异议。”
吕素璇颔首道:“安儿,你是整件事最大的受害者,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多谢。”晏安盯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百感交集:“章庞,你我师徒一场,走到今天这一步,再去争论孰是孰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不会杀你,但对那些因你而死的幽宁殿教众和各家修士必须有个交代。”
晏安扬手一甩,将他抛向密道前虎视眈眈的那群妖怪,沉声道:“带下去吧!从此,我们师徒二人恩断义绝,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