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死了,总共四次。
他反反复复地被困在十月八号晚上十点半到十点三十四这四分钟的时间里。
一个并不怎么美好、甚至有点绝望的夜晚—林徽这么形容这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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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半,他恋恋不舍地合上《生物化学》教科书,把它和《生理学》、《病理学》等书放到一起,让几本三百多页的大部头书在书架上形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这套比砖头还适合用来打人的、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的医学课程教材以其越来越多的页码和冰蓝色的封面占据了医学生大部分的噩梦。因为背教材的悲惨程度直逼含有四角恋、白血病、车祸等狗血元素的某韩剧,它们也被戏称为医学生的“蓝色生死恋”。
林徽看着书架上的蓝色生死恋,叹了一口气,准备去吃个夜宵再回来奋战到天明。他出宿舍接好热水,刚把面泡上,就接到了来自秦笙的语音通话。
秦笙可是学校的名人。
他是国立大学生命科学系大二的学生,虽然和林徽是同龄人,所学专业也有一些相似之处,但是两人之间却有天壤之别。
不同于林徽的惫懒,秦笙是个实打实的好学生,除了门门课都是专业第一以外,还得了大牛的青眼,进了很好的课题组,有望成为生物系这一届第一位一作发sci的幸运儿。
林徽跟这位幸运儿接触过不少次,可惜每一次的相处都不算愉快,他们相看两生厌,只要站在一起就总要有些火药味。虽然秦笙此人成绩优秀得不像话,为人彬彬有礼,处世老道却不圆滑,很招老师和同学喜欢。
可林徽却有着独到的看人的方法。
他认为,一个哪里都好的完人,十有八九是装出来的,这种人的皮下面要么是个高智商神经病或者偏执狂,要么就是极度自卑,一定要把自己活成别人心里的模样。
无论是这其中的哪种人,林徽都不怎么喜欢。
比起完美,他更向往真实。真实生活里有让人秃头的蓝色生死恋,也有快乐雪碧泡面,快乐与烦恼并存着,而当快乐与幸福的情绪被一切负面情绪衬托得更加美好又可贵时,林徽就享受到了他的真实。
虽然这么想着,但他还是接起了秦笙的电话,想听听这位假面学霸大晚上找他有何贵干。
“秦笙吗?”他问。
“是我,”对方回答道。他的声音很清澈,又很有朝气,能让人轻松地联想到影视剧男主的配音。只是在林徽看来,这未免又是假惺惺的面具。
林徽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然后揭开泡面的盖,拿叉子百无聊赖地戳开面饼,“有什么事吗?”
“我来提醒你一下……”秦笙的声音从手机那边传过来,然后戛然而止,变成“嘟嘟嘟”一串忙音。
“莫名其妙,”林徽嘟囔着退出了微信界面,吸溜吸溜地开始吃,一边刷着校园论坛的实时界面。
在一连串的学生八卦、老师吐槽里面,一条帖子很快被加精加红顶了上来。
“今夜10:34分,我校生物实验楼二层发生爆炸”。
爆炸?林徽点进帖子,便看见和医学实验楼毗邻的生物楼被炸得面目全非,一堵白墙已经变成了灰黑色,原本的窗框在大力的冲击之下向外夸张地扭曲着,而熊熊火焰和黑色的浓烟正从那扇大开的窗户里飘出来,直冲向天空。
这都什么事啊……林徽皱起眉头,往下翻着评论,暗自祈祷没有人因为爆炸受伤。
他还在为实验室的爆炸伤神,突然看见泡面桶摇晃了一下,然后那糊了一层辣椒油的浓汤连带着其中的菜叶子都一下子被洒到了他新买的白T恤上。刚烧开的面汤烫得林徽一个激灵,手机一时也脱手而出。
他呲着牙,揪着被面汤泡过的衣服去捡手机,便看见论坛里一条醒目的评论:“生物系大二的秦笙师弟还在楼里,有人知道他怎样了吗?”
秦笙在实验楼里?
林徽想起那通没头没尾的微信电话,就知道这位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所以秦笙……死了?他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林徽不喜欢秦笙,可是要让他接受一个活生生的、刚刚还给他打过电话的人死掉的事实,实在是太难了一点。
要是当时能提醒他赶紧出来就好了……他有点遗憾当时的不以为意,在心底为秦笙难过了两秒钟。
在他打算为秦笙难过第三秒时,林徽脚下的地板忽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他一下子跌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桌子上的所有东西,连同那碗热气腾腾的泡面都从上面滚落下来。
林徽用手撑着地,挣扎了两下想要起来,却听见“嘎吱”一个令人牙酸的声响。他心里一凉,机械地扭过头,就看见摆了十九本蓝色生死恋和几十本NEJM、柳叶刀杂志的巨大书架正以一种极快地速度向他砸来。
他在这时才意识到,原来是地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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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揉了揉头,被书架砸中的疼痛感仿佛还滞留在神经里没有散去。
他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本来以为会看见周围的一片废墟,却没想到反而是“生物化学”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不是地震了吗……他撑着脑袋扫过摆在桌子上的书、手机、电脑还有一包没有拆封的方便面,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林徽一把拿过手机,划开主屏幕。那上面明晃晃地用阿拉伯数字标着一个时间:22:30。
我……重生了?
林徽深吸一口气,感觉到平时握着手术刀被迫祸祸小鼠和兔子的手在微微颤抖,然后他打开了微信,等待秦笙的那个电话。
一、二、三……
叮叮咚咚的微信语音提示响起来,秦笙的DNA双螺旋头像被显示在手机屏幕上。林徽颤颤巍巍地、点了两次才接起那个语音通话。
“秦…秦笙吗?”
“是我。”
和上次一模一样的答复。
那也就是说,马上就会有实验室的爆炸和那一场地震……林徽后背出了一身的汗,浸透了衣服。
“你听我说,”他没让秦笙再说下去,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拎起来风衣,小步快走着下了楼梯。“马上从实验室里离开,要爆炸—”
“……”
手机那边传来忙音。
“我靠,”林徽举着手机,整个人愣在原地,像是凝固了的石像,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又死掉了,即使是一个并不熟悉而且还不太喜欢的同学,但是两次这样突如起来的死亡还是令人惶恐。
林徽见过从火灾中被抬出来的尸体,那模样太可怕了。无论人生前长得多好看,穿了多漂亮的衣服,心地又有多善良,死了也不过就是一具焦尸,甚至都分辨不出谁是谁。
想到两分钟前还活蹦乱跳的讨嫌同学变成这样或者更可怖的模样,林徽就只觉得一阵腿软。他扶着楼梯扶手勉力坐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想站起来,但是腿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只能勉强着自己扶着楼梯的扶手跌跌撞撞地往下走。
可是这样的速度太慢了,林徽刚看到三楼的楼标,就又一次听见了瓶瓶罐罐从架子上砸下去的声音。
地震又开始了。
大地以剧烈的幅度震颤着,“乒乒乓乓”东西落地的声音已经被整栋宿舍楼的哀鸣掩盖住了,而细弱的惊慌的呼喊声就在灾难的长鸣之中穿插着。
林徽疯了似的往下跑,却慌不择路,在震动中一脚踏空,从楼梯上跌落。
他摔下了十几级台阶,头、手臂、腿一起剧烈地疼痛着—可能是骨折了。林徽自己判断着,因为他已不能移动,只要动一点,就会被从骨头缝中冒出来的疼痛止住。
草。
林徽的脸贴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意顺着皮肤渗进他的四肢百骸,恐慌也跟着一起,突破了他心底的防线。
林徽在这时候突如起来地想念起了自己那一碗热腾腾的泡面。
可惜的是,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让他与自己的泡面彻底无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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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重来。
不能再耽搁了。
林徽想起冰冷的楼梯和强烈的痛感就是一阵后怕,把所有杂念全都摒弃掉,只给自己留下两个目标:一、逃出宿舍楼,二、去实验楼拯救秦笙。
十点半,他穿好风衣,拿起泡面,想了想又拿走了放在书架上的手术刀,从宿舍里冲了出去。他这次选择坐电梯,花了二十秒从六层到地面,然后跑出宿舍楼,到了实验楼和宿舍之间一个相对空旷的篮球场里。
十点三十一,林徽疯了似的给秦笙打电话,但是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好像已经断了网一样。
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实验楼跑,等离实验楼还有一百米的时候,电话终于通了。
倒也不能说通,而是秦笙的电话打了进来。
“秦笙!”
“是我。”
“你快出来,里面有危—”
“嘭—”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然后便有浓烟从被炸得歪歪扭扭的窗户中逸散出来。黑烟之中,火光渐起,赤红色的火舌舔肆意地灼烧着窗边淡蓝色的窗帘,顺着它们向上攀爬,最终留下一地焦灰。
晚上十点三十四,火光照亮了小半边天,哭喊声从实验楼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一声不落的传进林徽的耳朵里。他呆呆地站在实验楼门前,在火焰的热浪的炙烤下他汗流浃背,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被热得还是被吓得了。
又是这样,林徽想。秦笙死了,他也会死,然后时间再从十点三十分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把他永永远远地困在这样的噩梦里。
地面又一次开始剧烈地震动,林徽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第三次死于这场地震。
“不行……不能就这样死下去,我得做点什么,起码让事情有一点点不一样……”林徽喃喃道,下意识地把手放进了风衣兜里,想要寻求一点安全感,却摸到了那柄冰凉的手术刀。
手术刀?
他一个激灵,从兜里拿出了那把小刀,又薄又锐利的刀片上反射出实验楼的冲天火光。
电话,爆炸,地震……一切都按照他最初的经历按部就班的发生,像是既定的历史一样不可更改。可是只有他脱离了固定的时间线,从宿舍跑到楼梯,又从楼梯跑到实验楼前。
他是唯一的变数。
主动权是在我手里的,林徽突然意识到这点。这就像《源代码》里演的那样,他死,时间线即重启,那么他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死亡一次一次地重置时间,直到达成一个满意的结局。
重启吧……林徽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说,不要再被动地死于这场灾难了,你应当掌控这一切。
林徽的喉结上下耸动了一下,他被说服了。于是他摸着自己的颈动脉,拿起了手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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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次。
林徽在《生物化学》前睁开眼,重复上一次的动作。但是这一次他不再试图给秦笙打电话了,而是拿出自己百米冲刺的速度毫不停顿地跑向生物实验楼。
十点三十三分,他无视了实验楼门卫的惊呼声,径直冲了进去,然后大步跑上二层的生物实验室,高喊了一声:“有危险!”
“啊?”就坐在他正对面的秦笙抬起头,颇为惊讶地回应了他。
林徽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能说话会移动的秦笙,激动地爆了一句粗。他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头一次觉得自己一直看不惯的人长得这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