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朝霞悬于火旻，橙红色的余晖满整间办公室，纱帘轻轻飘起，秋风吹进来。
办公桌前伏着一个小男孩，左手持笔，右手按本，一笔一划地瞄着字帖，耳朵却竖起来留意着身后老师的声音。
身后的江旖年很快察觉到什么，刚一回头，孟弋十分机灵地打了个喷嚏，转移她的注意力。
江旖年快走两步到窗台，把窗户关好，只听身后传来小朋友稚嫩而认真的声音：“点——点——横钩——撇——点——”
真用功。
“江老师。”孟弋扶着桌子上从大大的办公椅上跳下来，“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妈妈现在可能在飞机上呢。”
江旖年微微发怔：“孟弋怎么才想到？今天妈妈没有告诉你吗？”
“嗯…说了…但是我忘了。”
见孟弋一脸楚楚可怜，江旖年自然不忍心批评他，轻声道：“没关系没关系，那你今天怎么办呢？”
“嗯…”孟弋捏着手指，“好像是舅舅来，但是…我记不清楚舅舅的电话了…”
“没事。”江旖年把手机递过去，“你试一下，打错了老师陪你在这里等好不好？”
孟弋抬头看了眼表，距离放学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他接过手机，非常流利地拨出一段数字，又乖乖地把手机递给江旖年。
“班主，今儿是《游园惊梦》还是《牡丹亭》？”一个穿着白色小褂的店小二掀开帘子走进来，“一楼大戏台那儿问晚间场有没有《桃花扇》？”
班主站在那跟他说话，声音很低，近处两个昆曲演员在扮戏上彩，稍远处传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唱词，一片井然有序。
就在这时，藤编茶水桌上放着的一部手机震动起来，同时伴随着一阵带感而有节奏的口哨音。
班主见了，低声句什么，小白褂立刻拿着手机小步跑到了小角落的藤椅处，清了清嗓子，道了句：“老板，您的电话。”
躺在藤椅上的那人没动，铃声也停止了，不过五秒，再次响起。
“容老板。”小白褂抬头看一眼班主。
那人躺着，头蒙在被子里，手伸出来准确地摸向手机，又准确地划向了拒接键。
嗡嗡。
嗡嗡。
容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压着美梦被吵醒的怒意接了电话，刚刚睡醒，声音瓮声瓮气：“谁？”
电话那边传来清冷的女声：“您好，您是孟弋舅舅吗？”
大约过了五秒钟，他看了看手表，换了个口气：“诶~是我是我。”
“我是他的班主任。我听他说今天您来接他放学。”那边的女声是标准的老师语气，“现在已经七点了，您有什么急事吗？”
“我记得我记得。”容荼从小藤椅上弹起来，踩在鞋上找车钥匙，“堵车了，马上就到。”
“那好，我们就在学校门口的传达室里等您。”对面好像没有起疑，还像模像样地叮嘱着，“晚高峰，路上人多，小心驾驶。”
“好嘞老师，我马上就到了。”容荼对着镜子飞快地整理衣服，还不忘安抚一下小老师苦等两个小时没法回家的焦躁心情，“麻烦您了，我马上到。”
联系上了他舅舅，江旖年总算安心了。挂了电话，她才带着孟弋去传达室，几平米的小屋子里灯光微弱，孟弋仍借着这点灯光缩在小板凳上写作业。
闲来无事，江旖年坐在旁边侧着头看着他的作业本。
“孟弋在外面学写字吗？”江旖年见他字写的还不错，不禁夸奖道，“写的真工整。”
“之前学过。”孟弋回答，“后来妈妈说乐器课比较重要，就没有时间学写大字了。”
真辛苦啊。
江旖年拍拍他的头。
“现在的小学生都这样。”孟弋翻开新的一页，“我妈妈说我不可以掉队。”
听他一板一眼地说着这番还挺有道理的话，江旖年忍俊不禁：“说话还挺小大人的。”
就在江旖年和孟弋讨论现当代小学生压力到底有多大时，街上开来一辆高调的雷克萨斯，呼啸而过又闪着灯，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车上下来个男人，他打量了一下学校，目光看向亮着光的传达室，招了一下手。
他双手插在兜里，快步走过来，整个人的气质轻浮又懒散。江旖年警觉地打量过去，现在正是换季气温变化大的时候，这人不知道是真的身强体壮火力旺还是单纯的缺心眼，上衣只穿一件薄薄的半袖，款式花哨。他表情并不和善，脸上似乎写着“莫挨老子”四个大字。
江旖年一向对这种打扮和气质的人有些抵触，据她的了解，孟弋的家庭条件应该比较优渥，父母亲戚都是高知或高干，她很难把这样一个小痞子形象的男人和身边这个彬彬有礼的小绅士联系到一起。
“这可不像个善茬儿。”传达室的大爷立刻说。
她同意。
“孟弋，你认识他吗？”
孟弋未说话，江旖年皱皱眉，但还是尽量保持镇定地推开窗户，礼貌地问道：“先生，您是孟弋的家长吗？”
容荼完全没看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孟弋，咧嘴一笑：“小崽子，不认识舅舅我了？”
孟弋嘟着小嘴，不知在呢喃什么。
江旖年拿起手机按刚才的号码拨过去。
“我手机在车上了。”容荼看着她的眼神发生了些许变化，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小江老师等一下。”
看来是真的家长，不然怎么能知道她姓江呢。
容荼走回去，拿出手机，又悠哉悠哉地走过来，慵懒地靠在传达室的窗户上，给江旖年看手机上的图片，是他和孟弋的合影，开口是和单薄身形不成正比的浓浓的痞汉烟嗓：“我说小老师啊，诶您看，这是我和我这个小倒霉外甥。”
他右划一下，继续说：“这个是他妈我姐，我不是骂您啊……我说这个是孟弋的妈妈。”
江旖年想笑，但不能在这个小痞子面前丢了人民教师的尊严，憋着没笑出声，强行严肃道：“我知道了。”
江旖年看着照片，容荼打量着她，动作稍微一顿，没人能看出他眼神的变化，然后眉眼一弯，露出一个足够迷人的笑容，“哟，老师您这么负责还这么漂亮啊。”
虽然不乏巧言令色油嘴滑舌的成分，但没有哪个年轻女孩被夸好看是不开心的，江旖年脸皮又薄，被这么一夸，脸一下就红了。
容荼轻声一笑。
孟弋这才嘟着小嘴叫了句舅舅。
“这还差不多。”
大概害怕会被批评，孟弋低着头走出来，没敢抬头看容荼。
“快和老师说对不起，耽误老师这么久。”容荼伸手拿过外甥的书包，这么可爱的小书包和他这张扬的打扮同框，果然很不搭调。
“对不起老师，我舅舅给您添麻烦了。”孟弋一板一眼地鞠了个躬。
容荼不重不轻地踢他一脚：“胡说八道什么呢？”
孟弋半蹲，揉了揉自己被踢痛的小腿：“人家说实话嘛。”
江旖年保持职业假笑，堵车两小时这种鬼话，她才不信呢，看破不说破罢了。
“老师去哪儿？您不嫌弃的话搭个顺风车？”容荼问。
容荼悄咪咪给孟弋使了个眼色，孟弋接到眼神暗示，拉住江旖年的衣角摇了摇，发出可爱攻势：“江老师，我舅舅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让他给您送回去吧。”
“不用了。”
孟弋又摇了摇她的衣角，甜腻腻地喊了一句：“江老师~”
“乖孟弋，你不是还要去上课吗？”
“哼，他呀。我看就是故意不想上课才赖那么久吧。”容荼一语道破，同时又一副“被我说中了吧”的得意表情。
孟弋也“哼”一声，红着小脸开门上车了。
江旖年会心一笑，刚刚这小孩刻意隐瞒今天换人接自己这事儿，虽然故意说着记不清舅舅的电话，拨号时却十分利落，果然是故意拖延时间不愿意去上课外班。孟弋人小鬼大，虽然江旖年代班主任时间不长，可也是察觉到这点了。
“那……”容荼帮她拉开副驾驶的门。
他笑容可掬，动作极其熟练，江旖年忽然总有种下一秒就要被他带到白马会所开个香槟塔的感觉。
江旖年礼貌地拒绝：“路近，不用麻烦了。”
“这样啊。”容荼把车门合上，“那今天麻烦您了，以后再有这种情况让他自己回去就行。”
“……”怎么还有这种家长。
江旖年继续保持职业微笑，只当他是开玩笑，点个头示意下，赶紧转身快步走向了地铁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