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写完,楚秀心问,“我小时候做的那个鲁班盒还在吗?”
“在呢,我一直给你收着。”茹娘抽泣一声,“我现在去给你拿。”
手骨不值钱,鲁班盒又是个赝品更不能卖,所以家里东西卖个精光,这两样东西反而一直放置安好。楚秀心将纸条放进鲁班盒里,仿佛回到自己六岁那年,在石榴树下挖了个洞,将手骨,盒子,纸条,三样东西一起埋了进去。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楚磐紧握着她的手,像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含着泪笑道,“你想通就好,孩子他娘,今晚做条鱼,多加点料酒。”
“哎!”茹娘也擦擦眼泪,笑着进屋去做饭。
“我也去帮忙。”楚秀心刚要一起跟去,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喊:“楚磐,我带客人来了!”
楚秀心一回头,见是邻居王二,立刻皱起眉头。
她很不喜欢这个邻人,家里富裕时,经常来借盐借钱,家里如今落魄,去他家借几根柴,都不肯借。
“知道你们家缺钱,这不,我给你们找来个大客户。”邻居王二带着一行人走进屋,“这是曹先生,看了你哥哥的画,十分喜欢,特地过来订购几幅。”
“我哥哥的画?”楚秀心盯着他,“你那怎么会有我哥哥的画?”
“是你哥哥私下找到我,委托我拿去市面上卖的。”王二道。
楚秀心闻言,心中一暖。
随着楚丹青性子越来越孤僻,他们兄妹俩个见面的时间很少,见了,也是楚秀心一个人说话,他一句话不说,眼睛只盯着眼前的白纸,在上面写写画画,画到兴头上,连药都不吃,像要立刻死了,把自己的魂封进画里一样。
茹娘时常为此垂泪,楚秀心对他更是生出一股怨气。
全家人都没放弃他,他怎么可以这么放弃自己?
如今一看,楚丹青到底还是面冷心热,面上沉迷画作,心里还是关心着这个家的,否则不会将自己当命看的画作拿去换钱。
只是心虽好,却不会看人,居然找这王二帮卖,中间有没有贪卖画的银子暂且不提,他找来的人,靠谱吗?
楚秀心细细打量来人,越看越不靠谱。
这几个人,怎么个个身上带着兵器?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为首的是个锦衣男子,把玩着两个文玩核桃,漫不经心笑:“这年头,身边没几个护卫,谁敢出门经商。”
又转头看向楚磐:“我昨日闲逛,偶然见了令郎的画作,惊为天人,此次前来,是希望能请他帮我做几幅画,不知能否替我引荐一下。”
他说话得体,穿着打扮又极为富贵,最主要是家里已经连房子都卖了,实在是揭不开锅了,于是楚磐只犹豫了一下,就道:“请跟我来。”
路上,楚磐旁敲侧击,打听对方想要什么样的画作,但锦衣男子不肯说,只道:“先见了面再说。”
等到房门一开,他立刻楞在原地,足足三分钟没回过神来。
楚秀心能理解他。
实际上,谁第一次进哥哥的屋子,都是这幅表情。
只见屋子里从上往下,从左到右,全贴着画,画上山水虫鸟,神仙地府,老翁钓雪,侍女摇扇,世间万物都聚在这间陋室里,聚在一支笔下。
那支笔,握在一个青衣人手里。
因为久病在床的缘故,故而肤色苍白,瘦骨嶙峋,时不时咳嗽一声,在帕子上落下几个血点,一眼望之,气清且傲,如雪中病梅。
众人进来,他像听不见,看不见一样,仍在低头画着画。
“丹青。”楚磐道,“有人找你。”
他仍不抬头,只一边作画,一边低头道:“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楚磐正要责备,但身旁的锦衣男子却打断道:“无妨,无妨,我来跟他说。”
他走到楚丹青面前,一抬手,身旁的侍从打开手里捧的檀木盒子,从里头拿出一只画卷,恭恭敬敬放在他手心里。
将画一展,锦衣男子笑着问:“这是你画的吗?”
“你不会自己看?”楚丹青仍旧头也不抬。
锦衣男子却一点不生气,他环顾四周,目光从山水虫鸟,至神仙洞府,再到老翁钓雪,最后至他手底下正在画的侍女摇扇上,感叹道:“你真是天授之才。”
楚秀心忍不住皱皱眉。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听见这个词了。
“才分几种,正才多,偏才少,而鬼才,则少之又少。”锦衣男子目光灼灼望着他,“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楚丹青搁下笔,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跟楚秀心有五分相似,但更加冷漠疏离的脸,声音如同皑皑雪峰上刮过的风:“我不关心这些,说你的来意。”
“你知道吗?我第一眼见了你的画,还以为是画圣的真迹。”锦衣男子笑,“每个人都在仿画圣的画,但都只画出了其形,只你画出了其神,楚丹青,跟我走吧,我能把你变成画圣第二!”
此话冠冕堂皇,但撕掉外衣,其实就一个意思,楚丹青淡淡道:“你要我帮你做画圣的赝品画?”
“你要这么说也行。”锦衣男子笑着承认,“不瞒你说,我手里有画圣的十二美人图,但中间出了点意外,导致画受了损坏,我要你重新替我画一套,放心,钱少不了你的。”
“不行!”没等楚丹青开口,楚磐已经先一步替他拒了,“抱歉,这门生意我们不做了,你们请回吧!”
“我没问你。”锦衣男子道,“我问他。”
楚丹青这厢已经重新拿起笔,在纸上描画起来,对他视而不见。
见此,笑容慢慢从锦衣男子脸上消失,他一字一句道:“老东西,真会坏事。”
一挥手,他身边的侍卫突然扑过来,一只手将楚磐按在地上,另外一只手随手从身边捡了张画,糊在他脸上。
“呜呜!”五官在画纸上凸起,楚磐发出痛苦的呜鸣。
“爹!”
“夫君!”
连楚丹青也丢了笔,从椅子上起来,但另外一个侍卫刷一声抽出刀,把他逼了回去。
挣扎声越来越弱,最后没了动静。
楚秀心跟母亲被人按在地上,看见一双黑色靴子越过爹爹,走到她们面前,声音从头顶响起:“下一个是你母亲,再下一个是你妹妹。”
一只手垂下来,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啧啧,真是个如花美人。”锦衣男子掐着她的下巴,转头对楚丹青笑,“我再问你一次,你画不画?”
楚丹青浑身发抖,仇恨地看着他:“我跟你走,你放了她们!”
“早该这样。”锦衣男子松开手指,“你便不会白白死了一个爹。”
楚秀心飞快眨掉眼里的泪水,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她要牢牢记住对方的脸,要去官府报案。
他长了一副令人如沐春风的脸,笑容仿佛破土而出的新芽,连冬雪都能扫尽的绿意,仅凭一笑,就能给人以无穷希望,却做着让人绝望的事情。
“那就走吧。”给侍卫使了个眼色,俩侍卫一同走过去,一左一右,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押着楚丹青走向门外。
“妹妹,今日多有打扰。”临走前,锦衣男子笑眯眯松开手,两个文玩核桃一前一后,落在楚秀心裙子上,“这个赔给你玩吧。”
楚秀心死死抱住母亲,等他走远,才对母亲说:“娘,我们去官府报案。”
“先,先替你爹收拾一下。”茹娘哭得喘不过气来,“你爹这一生最爱面子,被人看见他现在的样子,他死也不瞑目。”
楚秀心看着父亲,也忍不住哭,爹死的时候……失禁了。她知道人被掐死,蒙死,吊死的时候,多半会失禁,但别人不知道,看见了,只会说爹吓得失禁,于是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好,娘你在这里收拾,我去官府报案,免得他们带着哥哥跑远了。”
“对,对,你哥哥要紧。”遭此大难,茹娘已经是六神无主,脑子里一片乱,“你快去,快去救你哥哥,这里有我……”
楚秀心擦了擦眼泪,起身正要离开,却突然脚步一定。
只见杀了爹的那个侍卫突然去而复返。
“……是你?”茹娘见了他,满眼都是仇恨,“你还回来干什么?”
楚秀心:“……跑。”
茹娘还没回过神,楚秀心已经转头朝她喊:“娘,快跑!”
“你们一个也别想跑。”侍卫跨过房门。
茹娘终于反应过来,又愤怒又恐惧的尖叫道:“你们说话不算话,说了要放过我们的!”
“主人说他放过你们,不代表我放过你们。”侍卫说完,划亮火折子,丢进屋中。
这屋子里到处都是画,火势一下子就起来了,俩人正要往门外冲,但一个人冲得比她们更快。
是王二。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大爷,祖宗!你放我走吧!”王二哭着喊着,见他无动于衷,急智上来,立刻改口,“不对,我都看见了,他们是自杀的!”
侍卫:“……自杀?”
“对!”王二疯狂点头,“为了给楚丹青治病,楚磐已经掏空了家底,如今钱没了,病也没治好,楚磐太过绝望,所以带着一家人放火自尽了!”
“……哈哈,自尽?”侍卫被他逗乐了,放他出了门,“行,回头官府问起来,你就这么说。”
末了,又将目光投向楚秀心二人,怜悯而又讽刺:“你哥的画卖了三百两,钱全在他手上,他却要去官府报案说你们一家自尽了,啧啧,下辈子投胎,记得选个好邻居。”
说完,关上房门,从外头反锁。
火焰烧红了整个世界。
楚秀心原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片火海里,却不料再次睁开眼,自己已经住进了一幅画里。
《天女图》?
分明是哥哥画的赝品。
若非如此,怎么画上天女,竟画的跟她又七八分相似,是原本如此,还是哥哥刻意为之?
楚秀心倾向于后者。
“事情就是这样。”客栈内,一灯如豆,楚秀心对自己唯一的听众道,“王二为了活下来,暂时投了凶手,没人会怪他,但他不该事后真的收了那笔钱,作不该做的伪证,把一户人家的惨死,说成是自尽。他既然做了,就得承担后果,当初他吃多少,现在就得吐多少,连本带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