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小枪2020-09-30 15:0111,813

  三年后。

  炙热的夏日,“吱吱吱”的蝉鸣声此起彼伏,就算是茂密的树叶也遮挡不了那灼人的日光热量,热得让人无所适从。

  而就在这样一个热得让人快透不过气的正午,这所拥有着悠久传统和深厚内涵的市人民医院,依旧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产科病区门口,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子,正一边等电梯,一边拿着手机从反光里看着自己的发型摆弄着。而这个年轻男子,正是郭靖。如今的郭靖,和三年前大相径庭,黝黑的脸颊白皙了许多,没了满脸的胡渣,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但与三年前相同的,还是那双灵活的眼睛,透着不张嘴就会说话的劲儿。

  叮咚。

  电梯门开了,郭靖走了进去,他顺着电梯下到了一楼,一路和认识的同事点头招手,一直走到了急诊内科的门口。

  郭靖虽和弯弓射雕的那个英雄重名,但他可不会什么降龙十八掌,他是一个产科大夫,出过国,援过非,后来出了点小问题,转到了产科,现在是住院医,原本学的是妇科肿瘤,不过改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干什么不是干,往俗点说,爱美之心嘛,改了专业,就能见到更多年轻点的姑娘,当然,这都是玩笑话,因为他这辈子,心里恐怕也就只能容下他“媳妇”黄蓉一人了。

  而黄蓉,正是他在非洲躲避叛军和进入急救室之前,从衣兜里掏出的那张照片上的姑娘,今年二十七,是个身材苗条、气质可人、动作麻利、语速颇快、说话利落的女医生。

  如果有人在洗澡时也要把手机拿进浴室,那么原因有二。第一,她出轨了;第二,她是个急诊科大夫。黄蓉,就是后者。她和郭靖这个小大夫不一样,是专家,出门诊的时候,挂号费比郭靖的号还要贵七块钱。上个礼拜,她刚刚升了副主任,是急诊科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个。

  不过,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是十全十美的,不管是女侠还是大夫,都有毛病。拿专业上无以伦比的黄蓉来说,工作里要是只狮子,生活里她就是一耗子。什么都不会,连喝水都得提示,更别说做饭这种高难度的事儿了。她姐姐姐夫为她的生活算是操碎了心,光是喝水的杯子,就为她准备了仨儿,还分别贴好了“去食堂带着喝”、“去休息室喝”和“随手接水喝”的标签。

  说白了,对黄蓉来说,基本上放下听诊器生活就不能自理,到现在她出门连地铁卡都不会充值。不过没关系,有郭靖,造物主派他来到她身边,就是为了这个。简而言之,郭靖就是她的拐棍儿,坚韧,挺拔,永不生锈。

  这不,正当口渴的黄蓉因为饮水机里没水,打算放弃喝水的时候,郭靖搬着一个桶装水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急诊内科一诊室的门。

  黄蓉抬头一看是他,当即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把‘怎么又’这三个字儿去了。我来了。我不来能行吗,你连水都喝不着。你姐你姐夫别说给你备好三个杯子,就算有三十个,没水的话一样白搭。”郭靖一边说,一边手脚不停地给她换着桶装水。

  “你不好好上班,扛着一桶水到处跑,你们主任就不管你吗?”

  “她老人家日理万机,等着候诊的病人从门口能排到长安街,多少事儿啊。”郭靖感叹着。他的主任,就是黄蓉的亲姐姐,叫黄彩云,自从俩人的父母去世后,她也就成了黄蓉唯一的大家长了。

  黄蓉嘴角一抽,笑了:“你的事,在她那儿比天都大。”

  听她这么说,郭靖把嘴一咧,谄媚着:“你就别去告密了,看在这桶水的份上……”

  正说着,这时候一个外表时尚的年轻姑娘捂着肚子从门口走了进来,而搀扶着姑娘进来的是一个金领模样的小伙子,脸上时刻带着一抹桀骜的神情,他看了看同样穿着白大褂的郭靖,又看了看黄蓉,最后问向了黄蓉:“是你给看吧?”

  说话间,姑娘已经坐到了黄蓉面前,黄蓉习惯性地接过病历小本,正要发问,突然,诊室外的走廊里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郭靖转头一看,只见几个警察拖着一个紧闭双唇脸色惨白的光头犯人匆匆过来,着急地乱喊着:“大夫,有人吗?大夫!”

  郭靖走出诊室,过去看了看:“怎么了?”

  “不知道吞了什么东西!”警察指着光头犯人答道。

  “去那边,我马上过去!”闻讯出来的黄蓉指了指二诊室,作势要往二诊室走。

  见黄蓉这样处理,姑娘的男友瞬间不满了,他口气有些不好:“我们也急呀,同样是急诊,我们先来的好吗?”

  “我来我来。”郭靖慌忙打起了圆场,黄蓉看了他一眼,顾不上说什么,转头赶了过去。

  一进二诊室,两个警察便神情肃穆地紧紧守在门外,黄蓉示意光头犯人躺在检查床上,认真地为他触诊按压,她按压着他的腹部问:“这儿呢?这儿疼不疼”?

  犯人看上去很是痛苦,默不作声,整个面部都扭曲着。

  “问你话呢,说话!”旁边一个警察吼了声。

  犯人仍旧闭口不言,紧闭着双眼,嘴微微一动。

  黄蓉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她看了看,问:“能张开嘴让我看看吗?”

  他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紧紧地闭着嘴,闷不吭声。见状,黄蓉果断道:“他嘴里有东西。”

  刚才说话的警察和门外的两个同伴听闻这句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了过来,其中两个警察紧紧地摁着他,另一个警察掐着他的两颊,企图撬开他的嘴,而犯人死死地咬着嘴,绝不张开。

  双方僵持不下,没多久,几个人的额头上都已经渗出了汗珠。僵持了一会儿,犯人的嘴被慢慢撬了开来,瞬间,半枚带着血的刀片映入了众人视线!

  几个警察都在忙着,腾不开手,撬着犯人嘴的警察有些焦急地对着黄蓉说:“那半片已经让他吃了!拿出来!快!”

  看着那明晃晃的带血刀片,黄蓉犹豫了。

  “大夫,快呀!”警察转头看向她。

  黄蓉有些发憷,见警察又催了一句,只能咬着牙壮着胆子,伸手去拿。就在她即将捏住刀片的时候,犯人猛地开始挣扎,他嘴一动,刀片一闪,已经握住了刀片的黄蓉嗖的一下被划伤了,手上瞬间渗出了一串血珠,她“啊”的叫了一声,被她握住取出的刀片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她吃痛地握住了自己受伤的指头。

  一旁的护士早已吓得脸色惨白。

  见状,其中一个警察紧紧摁住了犯人,剩下两个赶紧过来察看黄蓉的伤势,让她取刀片的警察明显有些不好意思:“这事闹的……您快去包一下吧……”

  黄蓉握着手指头,摇摇头:“没事没事,小口子。你们带他去拍个片子吧,看看吞了多少,如果只是半个刀片……”

  正说着,光头犯人突然猝不及防地挣脱了警察,从床上一蹦而起,他猛地拽开窗户,夺窗而出!弹开的窗户在墙上一磕,咣当一声,玻璃粉碎了一地。他飞快地逃走了。

  “啊——!”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护士被这阵仗吓得一声尖叫。

  警察大惊,一个紧跟着从窗户翻了出去,另外一个从门口追了出去,楼道里顿时一片纷乱。

  方才说话的警察正要追出去,黄蓉一把拽住了他:“算了,不用追了。”

  “什么意思?”他有些疑惑。

  黄蓉没回答他,而是数了五声:“一、二、三、四、五,倒。”

  随着她数完最后一个数字,“倒”字一出口,窗户外本来还在草坪上飞奔逃跑的犯人“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警察一脸惊讶地看着黄蓉。随后,追出去的警察在一群围观的医患人群中,将倒在地上脸色苍白的犯人拖走了。

  “摔倒,和他吞刀片没关系。他有急腹症。刚才给他检查的时候,他有持续性的剧烈钝痛。他侧卧屈膝、不肯说话,都是因为想减轻疼痛。咳嗽和说话,都会加重疼痛的程度。”黄蓉平静地看着一脸惊讶的警察,“检查的部位有壁层腹膜炎症刺激,他应该有急性腹膜炎。疼痛程度已经是重度了,他跑不了多远的。”

  正说着,从一诊室出来的郭靖挤了进来,他看着从容自若的黄蓉,嘴角列开到了最大角度,脸上满是自豪的神情,术业有专攻,他“媳妇”优秀,他自豪。

  黄蓉和郭靖不同,他们其实是两类人,郭靖学医算是歪打正着,而黄蓉不一样,她学医是世代传家,她的姐姐姐夫,据说还有她没见过面的爷爷和爸妈,都是大夫。

  “殊途同归”这个词用在他们俩身上可能不合适,“缘分”这个词虽然俗,但应该会更合适。总而言之,像郭靖这样一个再少一分就得补学的学渣,和她一个学号001的高材生学霸,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他们俩的故事,要从大一刚开学说起。郭靖第一次见到黄蓉,就是那会儿,那时,他和一帮苦力新生去学校门口搬干尸标本,回来的路上,他不小心撞上了迎面而来的黄蓉,那天的黄蓉穿着一身套裙、一双旅游鞋,简单大方却又美得不可方物。只消这么一眼,郭靖就彻底沦陷了。

  那是他最幸福的一天,因为他在看见了黄蓉掉落在干尸脑袋上的学生证后,得知了这个美若天仙的女孩竟是他的同班同学。当时郭靖就在心里发誓,一定不惜一切代价磕下她,而他也确实做到了,靠着他的死皮赖脸。从大一追到大四,整整三年,虽然这个过程有那么丁点长,但这并不影响什么,总之,他胜利了。

  从他们谈恋爱的第一天开始算,直到他们分手,又是三年。这三年里,黄蓉在工作上突飞猛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实践考核名列当年所有实习生第一,耀眼的光芒,足以掩盖她生活自理能力的严重不足。说白了,专业上,黄蓉是个三八红旗手,但生活里,她是个动手小白痴。郭靖喜滋滋地给她当了三年的拐棍,并且他也一直以为自己会让她拄一辈子。

  但是,他曾以为的一辈子,在他被医院给开除的档口转折了。

  为什么被开除?早退、旷工、兼职、双薪,上班时间脱岗,擅自找人顶班,内犯院规,外坏影响,每一条都是重罪。开除他无所谓,有所谓的是黄蓉。不靠谱的烙印,从那天起,就深深地刻在了黄蓉的姐姐心里,擦都擦不掉。这位大家长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不在医院上班,想娶她妹妹,下八辈子都休想。

  于是,郭靖无所畏惧地前往了非洲,曲线救国,援外医疗。这一去,就是三年,这三年里,他几次三番差点丢了小命,但这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而让他觉得可怕的是,自己差点被迫娶了酋长那个膀大腰圆的公主。

  三年非洲再回来,劳苦功高,直接转正,倒是达到了黄蓉姐姐既定的在医院上班的最基本要求。可是,三年,非洲王宝钏是回来了,但国内的女薛平贵,已经订婚了。为了黄蓉,郭靖竖起了一座贞节牌坊,而她却拿把锄头给自己刨倒了。

  用黄蓉的话说,这三年来,他一个电话没有,她以为他死了。是的,她姐姐告诉她,他被巨型蚊子咬了动脉,得了烈性传染病,死在非洲了。而事实上,没有电话,是因为他所在的地方电话线让游击队给炸了。郭靖对她的理由非常不满意,他觉得,就算他真的死了,她也还是可以替他守守寡的,所以他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等他。

  直到后来黄蓉告诉他,他才明白。为什么他追了她三年才追到手?因为在前面的两年零十一个月里,她一直在等着她喜欢了好多年的邻家大哥、他们学校的研究生师兄、一个和他们在同一家医院叫陈锋的男人。没错,所以她要结婚的对象也是这个叫陈锋的男人。

  婚礼欢天喜地热热闹闹,郭靖也苦哈哈地去凑了这份热闹,不过这份苦哈哈并没有没维持多久,因为两年后,黄蓉离了,陈锋婚内出轨,出轨对象竟狗血得是她唯一的闺蜜。

  对郭靖来说,这没什么,他不是小心眼儿,也不记仇,他不在乎她结过婚,都是学医的,他就当她感染了一次病毒,住了两年的院,治好了。抢救中心开门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他要重新追!

  这不,他又追着刚刚完事从二诊室出来的黄蓉,一路往急诊科中心走,一边走还一边念叨着:“哎,我说媳妇,你这手……”

  “什么你媳妇?谁是你媳妇?别老在这么多人前头媳妇媳妇的。”黄蓉没好气地打断他。

  “叫一句怎么了?以前又不是没当过。”

  “以前是以前,再说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是单身。”

  郭靖笑了:“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单身,我再来追你,就不算破坏别人家庭了。这是我的自由啊,以前来,我算第三者插足,现在算拥抱爱情。行了,好歹以前也处过,装什么装。”

  “一边去。我装我乐意。”黄蓉白他一眼,加快了步子。

  郭靖赶紧跟上去:“这不是开玩笑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爱玩笑。还真急了。哎你那手究竟怎么了?我问你话呢。”

  一路追着黄蓉走进了消毒室,郭靖一边念叨着让她坐在凳子上,一边轻车熟路地拿起手套戴好,然后拉起她的手腕搭在消毒巾上,拿着镊子纱布酒精棉球,一步步小心地为她处理伤口,消毒包扎,细心利落,手法娴熟。

  黄蓉在一侧看着细心为自己消毒伤口的他,没有说话。

  也许在别人眼里郭靖这个人很不着调,但其实在她看来,他身上还是有很多的可取之处,这些特点,都是作为一个医生所必须具有的,比如,不受干扰的认真,对人体精神系统承受能力的好奇心,还有对身体机能的自检自查以及极佳的心理素质;再比如,不愿让患者难堪的点滴关心,对待上级也敢直率辩白的坦诚,常人不具备的灵活多变的聪明,扎实的专业课功底……当然,还有他最引以为豪的、锲而不舍的执着和堪比病理研究、无休无止的假设。为什么要顺带说上他的假设?因为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如果不是你姐,咱俩早成两口子了。我本来学得是妇科肿瘤,要不是她,我也不会去产科,不是她压着,我早成大大夫了。”

  消毒清洗完毕,郭靖小心地用纱布包扎着黄蓉手上的伤口,又开始了他的念叨:“哎,我说,真的,你信不,要不是你姐,咱俩现在孩子都有了。我找算命的算过,双胞胎,俩闺女。”

  黄蓉冷哼了一声:“就你这样的还双胞胎?”

  “必须的呀!名字我都想好了,老大叫郭芙,老二叫郭襄。重名是缘分,咱都按名著来。”

  “你就别不要脸了,你爸给你起的名字是郭京。”包扎好,黄蓉利索地抽回手,绝不给他一丝一毫占便宜的机会。

  没错,郭靖其实本来不叫郭靖,他叫郭京,只是因为她叫黄蓉,所以他就非得去改了户口本和身份证。厚脸皮这一点他敢认第二,绝对没人敢认第一。郭靖总怪怨黄蓉她姐嫌他不着调,其实这也不怨他,客观点来说,黄蓉的姐姐确实有时候戴着有色眼镜,而且还隔着门缝看人。作为郭靖的顶头上司、最大克星,她姐的的确确比任何人都要冷血。医院的网站里,描述她姐的文字是这样的:“妇产科副主任,产科主任,副教授,学科带头人,擅长高危妊娠和产科危急重症的救治。每周二下午于特需门诊出诊。过时不候。”

  不过“过时不候”这是四个字是黄蓉给她姐加的,一是一,二是二,黄彩云就是这样的人,不理人情世故,拒绝一切加塞。一年里,她恨不得有363天都在医院里,每个跟过她的实习、进修生都能记住,她有一张冷酷严厉的脸。

  有人说,做人,就怕认真二字,黄蓉的姐夫却说,做人,就怕老婆认真。认真的另一种意思是,不管是笑、是哭,还是吃饭,都不是为了高兴、悲伤和美食。而黄彩云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自己身上的器官,为了一件饺子里放不放香油的小事,她能和自己的老公冷战半年,只因她对香油过敏。

  在一个离开单位就活不了的产科主任眼里,每个人都应该把生命奉献给自己的事业。至少,黄彩云觉得自己周围的人应该这样。比如郭靖,在她眼里,她是顽劣如郭靖一类人的批判者和指路人,甚至是黑暗中为他打着灯亮的上帝;再比如黄蓉,从小到大,黄蓉可以不会洗衣做饭,但决不允许学习出问题;同理,她未来的妹夫也一样。

  所以,在黄彩云看来,郭靖不是最佳妹夫人选。她认为合适的,是黄蓉的前夫陈锋。黄蓉和陈锋当初的婚姻,她在其中也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所以,郭靖总爱把他和黄蓉分手的大部分原因归结到黄彩云的头上,但其实不然,因为只有黄蓉自己知道,就算郭靖当年没有被她姐支到非洲,她也不一定会嫁给他。

  ***

  入夜,整个城市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忙了一天的黄蓉这会儿去洗漱室洗了把脸,她看着自己包裹着纱布的手,有点出神。

  从洗漱室出来,她径直朝着值班室的方向走去,迎面而来的一个护士一眼就看见了她,笑眯眯地说:“黄副主任,您的饭在值班室,快趁热吃吧,一会儿凉了。”

  “谢谢啊。我姐夫来送的?”

  “没有,外卖。”

  “我没订啊。”黄蓉有些惊讶。

  “留的名字是你啊,钱也付过了。”说完,护士走了。

  “钱都付了?”黄蓉疑惑地自言自语着。

  一进值班室,一张被外卖餐盒占满了的大桌子,格外醒目地映入了她的眼帘。嚯,这一桌子饭菜还真是丰富,两个凉菜,三个热菜,一甜一咸两个汤,有包子有水饺,还有一盒水果。

  不管谁送的,送了就吃,要不全坏了。这么想着,黄蓉招呼了在值班室里的五六个医护人员一起过来吃了起来。

  正吃着,突然,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坐在离门边最近的一个小护士起身走过去,把值班室的门打开了,赫然间,一大束鲜花出现在了门口。一个戴着丘比特帽子的快递员从鲜花后头露出了半个脑袋:“你好,黄蓉的花。”

  黄蓉啃完手里的鸡翅,擦了擦手和嘴,走过去把花接过来看了看,见没附加纸片,问:“谁送的啊?”

  “顾客没留言,说您自然会知道。”说完快递员走了。黄蓉把门关上,屋子里的医护们纷纷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黄蓉见他们神色反常,仿佛猜到了什么:“你们知道是谁。”

  大伙不吭声了,继续埋头吃饭。

  “谁呀到底?说!”下一瞬间,黄蓉忽然明白了。她拿出手机,按了几个键,拨了出去,顷刻间,手机铃声在里屋的更衣室响了起来,她循声走了过去,大伙看热闹似的翘首引颈。

  黄蓉一把将更衣室的门拉开,只见郭靖躲在里面,手机屏幕的蓝光把他的脸照得闪闪发亮。他捏着手机,看看手机,再瞅瞅她,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地说:“忘记静音了。”

  “干嘛要藏在里头?”黄蓉沉着一张脸望着他。

  郭靖尴尬地挠挠头,笑:“没来得及走你就进来了。怕你不吃,没办法才躲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黄蓉直直地盯着他。

  “约你。”

  围在更衣室门边看热闹的医护们被郭靖谄媚式的劲儿引得阵阵发笑,黄蓉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众人瞬间作鸟兽状纷纷散开。

  屋里,霎时间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约我干什么?”见人都散光了,黄蓉看着他,开口了。

  “吃饭呗。”

  “刚才你可以出来一起吃啊。”

  “人太多,我想和你单独吃。我不想老一个人吃。两个人在一起叫吃饭,一个人那叫喂饲料。”郭靖一张嘴笑得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黄蓉见他这副模样,没好气道:“我给你开个单子,等会儿你去做个头颅CT扫描。”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你关心记挂我。不就是枪击嘛,车祸嘛,小意思。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你还记着。虽说是重伤吧,虽说是抢救了几个小时吧,虽说是非洲援外医疗队……”

  “你没受伤,你只是脑震荡。”黄蓉打断他。

  “脑震荡也是伤啊,急性脑损伤,很可怕的。还会影响记忆力,我到现在除了你,所有的前女友都记不起来了,那么多恋爱都白谈了,这不等于前半辈子白活了吗,亏大了。”

  “郭靖!”黄蓉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让你平扫头颅,是看看你是不是早老性痴呆。我再和你说一次,短时期内,我不会考虑和男人约会。尤其是同行,更别说同事了。”

  “我知道你有阴影。你现在还没从离婚的阴影里跳出来。可咱得往前看,你总不能吃饭烫过嘴,就一辈子不见厨子呀。你听我说,这很正常。每个失恋的人都会经过三个阶段:第一,丧尽自尊,痛不欲生,听到陈锋的名字都会跳起来。”

  黄蓉没理会他,绕过他,弯腰打开她的更衣柜,从里面拿出了一条耳机,塞进了耳朵里,顿时,悦耳的音乐声传来。

  郭靖凑到她耳边,把声音提高了一倍:“第二阶段是故作忘记,避而不提伤心事,可内心里还隐隐作痛。这证明你是个有感情的人,我喜欢。你听我说,到了第三也就是最后阶段,不管是前夫还是前妻,都和路人一样了,他就是站在这儿,你都懒得看他一眼。”

  黄蓉不搭理他,郭靖把她的耳机摘下来:“别因为锅里有过一颗耗子屎,就从此再也不吃饭了。同事也有好人啊,不约怎么能发现呢。”

  黄蓉啪地抢回耳机:“跟谁约也不跟你约。你是好人吗?天底下你是最不靠谱的一个人。”

  “别那么说,我爸还在呢。跟他比,我算老实人。”

  黄蓉白他一眼。

  “就一次。行不行,好赖就一次。”

  黄蓉看看他:“死皮赖脸那劲儿,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一样的啊?”

  郭靖见她没正面拒绝,乘胜追击:“我看过排班表了,明天你休息,上午交了班你再忙活半天,中午正好聚聚,你最爱吃的小饭馆,医大门口那家,就这么说定了?”

  第二天一早,交了早班的郭靖一脸愕然地扑了个空,他一到急诊科,护士就告诉他黄蓉已经下班走了。明明已经和她约好了一起吃饭,这不是耍猴呢吗?在拨打黄蓉的电话,得到“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回复后,一脸莫名悲愤的他,无奈之下出了医院,往家的方向走去。

  郭靖的家,住在一个生活氛围很浓的小区里。不论白天夜晚,这里总是热热闹闹,遛鸟的遛鸟,散步的散步,跳舞的跳舞,唱戏的唱戏,甭提有多姿多彩,用五彩纷呈来形容,一点不为过。

  此时,挂着几只鸟笼的凉亭下面,几个六十岁上下的大爷聚精会神地斗着地主,三个人打,三个人围看。

  其中一个眉眼处沟壑深刻、长相倔强的六旬老头格外抢眼,说他抢眼,并不是因为他的样貌,而是他不受任何条件限制的打牌兴致。

  他左胳膊打着石膏,用一根绳儿勾着,挂在脖子上,面前的小石桌上,被他摆放了一个装满了沙子的盘子,他把扑克牌一张张插进沙子里,有要打出去的牌,他便右手一抓一甩,就那么打。

  这个不受束缚的大爷,叫郭立业,正是郭靖的父亲。郭靖妈妈去世得早,是郭立业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他和他妹妹两个孩子拉扯大。几十年下来,他早已练得雌雄同体,文武双全。

  年轻的时候,郭立业是相声演员,主攻单口,不过说得一般,还赶上了最不景气的年代。从曲艺团提前办了病退的第二年,单位就开始涨钱加工资,差点后悔死,不过从此也落下了抠门的毛病。当然了,不抠也带不大在家等着张嘴吃饭的郭靖以及他的妹妹,但是现在好多了,一对儿女都长大成人,他也能歇歇了。

  可毕竟父爱如山,只要活着一天,他还会继续操心,拦都拦不住,只要为了儿子闺女,面朝黄土背朝天也没问题。

  不过生活就是这样,酸甜苦辣,有喜有忧。对一个儿女双全的父亲来说,现在的他无疑是满足的,可对一个三代单传的老光棍来说,他还有一个引起失眠的人生缺憾:没孙子。

  所以,催郭靖结婚,就成了他的口头禅。而对不起列祖列宗,也成了郭靖最大的罪过。平时一日三念叨,更别说今天老爷子过生日了。

  这不,当郭靖提着一堆菜和排骨走过来,和街坊打完招呼,叫父亲回家的时候,郭立业见他身后没人,急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是说好了中午能给我把儿媳妇诓回来吗?人呢?”

  郭靖尴尬地嘿嘿一笑,扶起郭立业,和几位大爷打了个招呼后,便带着老爸往家走去。

  一到家,二人没闲着,啪啪啪地不消一会儿,四凉三热就摆在了桌上,有荤有素,营养均衡。

  郭靖将一个写着“老爹不老,生日快乐”字样的生日蛋糕摆在一边,又给郭立业戴上了一个蛋糕店送的纸壳帽子,然后和郭立业一起包起了饺子。

  系着围裙的郭靖站在一边,一边包,一边对着郭立业说:“那么些邻居都在,您怎么张嘴就说呀。说话之前能不能先过滤一下,什么叫诓回来?”

  郭立业戴着生日帽,一只胳膊吊着,用一只手剁馅儿:“不诓你能带回来吗?用别的招好使吗?你这么笨,我不多催催你,到我这岁数你还是光棍一根。看我干什么,看饺子。我问你,跟黄蓉到底怎么样了?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叫程度?”

  “你别跟我装,手总该拉过了吧?”郭立业看着郭靖的模样,一眼就看明白了,更加地怒其不争,“按理说我这岁数,我这身份,咱俩这关系,是吧,按说我不该说这话……可你看看现在这大街面上、电视里头,年轻小伙子小姑娘拉个手还叫个事儿吗?手你都拉不住,你还能拉着谁?”

  “我又不是流氓,对不对。再说了,你儿子也不是面瓜,我这不是循序渐进嘛,战术。”

  “我不和你废话。你听我的,加快点节奏,中间那些里格楞全省了,直接点。”

  郭靖差点被噎住:“怎么个直接?”

  “直接带回咱家吃饭。见我。你没妈,见过我就算见过家长父母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听他这么一说,郭靖瞬间拉长了一张脸:“见也白见。您这头当然是同意了,她姐那边绝对不行。咱们家再热乎,人家也还是冷脸啊。为了防止我再去骚扰黄蓉,她姐都找我谈话了。您别急,我知道您要说什么,‘离婚之前不待见你,这都离婚了还不行?’我跟您说,不行,暂时不行,这事得从长计议。”

  郭立业睕他一眼:“我才懒得去分析那么多。她不同意怕什么,我这边同意就行。你先把黄蓉约回来,我点个头,你当场就求婚,小姑娘都面子薄,只要她把戒指戴上,你们就算事实婚姻了。先别说领不领证,你趁热打铁,到时候摆几桌……你还是先把人带回来再说吧。”

  “这么干,会不会太混蛋了点?”郭靖皱了皱眉头。

  “这有什么,都是为了爱情。”

  “这不算是处心积虑吧?”

  “这个成语在我这儿,是褒义。”

  郭靖眨巴眨巴眼,嘴一咧,问:“当年您也是这么干的?”

  郭立业正要说话,门铃“叮咚——”一声响了,他立刻冲到门口,问了声:“谁呀?”

  奇怪的是,门外没人说话,郭立业转头看着郭靖,郭靖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干嘛这么看我?”

  郭立业嘴角扬起一个原来如此的弧度:“惊喜,是不是?”

  “什么惊喜?”郭靖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黄蓉就在门口。瞒着老头,伙同我儿媳妇,要给我变个惊喜?”郭立业喜上眉梢。

  郭靖让他说得有点发蒙:“您说得我还真含糊了……她是说好跟我一起吃饭的……不会是连我也瞒着,真的来了吧?”

  郭靖还真有点信了,自己的眼睛也瞬间亮了起来。一边说着话,一边赶紧过去把门一把拉开。而门外站着的,并非是他朝思暮想的黄蓉,而是一个比他小三四岁、体型略胖的短发姑娘,这个姑娘,正是他的亲妹妹——郭郭。往常的郭郭都是风风火火地回家,今天却有些羞涩,或者说像是心里揣着什么事,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郭立业和郭靖见状,互相看了看对方,脸上都有种大事不妙的神情。

  果不其然。郭郭往旁边让了让,她身后,一个腼腆实诚的小伙子一下子进入了他们的视线,这个小伙子是郭郭的男朋友韩浩月,他比郭郭大几岁,看上去永远一副很乐观的模样。

  他提着几瓶酒和一个果篮,穿着明显捯饬过的衣服,满脸堆笑地看着这对父子俩,确切地说,是看着郭立业。

  郭靖心里暗叫不好,他马上下意识地看了看郭立业,果然,郭立业的脸已经青了。

  他们郭家,五行缺爱,一个老光棍带着俩小光棍,都是大龄。而郭郭这个大龄剩女没结婚的原因,正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女承父业,郭郭当初不顾父亲反对,决然踏进了相声这个行当,现在是个三流相声演员,负责逗哏。而韩浩月,正是她的搭档,给她捧哏的、四流相声演员,没名没利,没车没房,但这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有个儿子,这也正是郭立业极力反对他俩的最重要的原因。老父亲觉得,自己的亲闺女,再怎么着也不能给别人当后妈,所以,郭郭和韩浩月在一起了多久,郭立业就反对了多久。

  郭郭脾气性格随郭立业,两人都是暴脾气,倔强、要强。暴脾气有个共通点,就是大大咧咧不会撒谎,说话噎人。所以郭郭从来不怕伤人,也不太注意别人的情绪。因为她和韩浩月这事,她和郭立业已经成了见面就吵的翻脸仇家。横眉冷对、砸锅摔盆、假死自杀,父女俩把能干的事几乎都干了个遍,每个月平均自杀五次,未遂五次,饭前便后,都要自杀威胁,父女俩旗鼓相当,谁也不让谁。

  就拿胳膊这事来说,就因为郭郭和韩浩月带他儿子去了一趟游乐场,郭立业便假装摔倒、撒谎骨折,硬是把郭郭叫回了家,绷带一缠就缠了半个月,而郭郭也不含糊,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蹬蹬蹬地就在房梁上栓好了绳子上吊给他们看。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但他俩都是猛虎,所以喜羊羊郭靖就遭了殃,夹在中间的他已快被二人折磨崩溃,再这么下去,估计真正要上吊的人就是他了。

  这不,一进屋没多久父女俩又激烈地吵吵了起来,丝毫没有顾忌韩浩月和郭靖。郭立业被气得一时心塞,两眼一翻,捂着胸口就那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郭郭和韩浩月吓得惊慌失措,郭靖在得知了他又在装病后,一阵焦头烂额。

  ***

  与白天的高温相比,夜晚的夏季适当地除去了蒸人的腾腾热浪,略微清凉了一些,但也仅限于此。

  公立医院宿舍楼群里的一个三居室里亮着灯,这间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所以不是特别时尚,但采光好,够通透,住着舒服,整栋宿舍楼也就六层,没电梯,所以上下楼都得靠步行。而这间三居室,正是黄彩云的家,黄蓉离婚后,就暂且搬进了这里。

  此刻,黄家姐妹俩围坐在餐桌旁正专心吃着饭,黄蓉拿着筷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直到黄彩云用筷子敲敲盘子,她才醒过味来,赶紧继续吃。

  “离个婚,不算什么,女人就该扑到事业上,用不着自怜自哀。你看我,无儿无女,照样活得不比别人差。”黄彩云嘴上在说,眼睛却不看黄蓉,一直看着桌上的红白绿黄各色蔬菜。

  黄蓉一边吃,一边听着,嗯嗯啊啊地应和着。

  黄彩云夹了一片蘑菇放进嘴里:“郭靖最近没什么想法吧?你可千万别再让他给骗了。油嘴滑舌的人,靠不住。”

  正说着,系着围裙戴着隔热手套的黄彩云丈夫吴汉唐,端着一煲热汤走了出来:“多食少言。吃饭的时候尽量别说不高兴的事,尤其是往事。血液在这时候都在胃部,不要把它们再调到大脑里,顾此又失彼。”

  他把煲放下,细心地擦掉了身前两个碗上的小水滴,给姐妹俩分汤,一勺舀给黄彩云,一勺舀给黄蓉,一滴不能多,一滴不能少。

  吴汉唐如今已五十一岁,毕业于首都医科大学临床系,是工农兵学员里的高材生。择业的时候服从分配,进了保健科,从一而终,一直干到现在。所谓破锅自有破锅盖,同样是一颗白菜,有人把它当垃圾,有人却拿它当宝,吴汉唐对黄彩就是后者,医院的人都知道,他对老婆很好,是一个很特别的妻管严,里里外外,大大小小,凡事都不做主。不过,他却有个毛病,惜命,而且已经惜到了强迫症晚期的程度。每天必须得睡够八个小时,且总担心菜里农药过量,炒菜的时候土豆切成了丝儿,还得再洗一遍。做为一个非临床科室的大夫,他唯菌色变,是家里唯一有洁癖的人。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作为前者,吴汉唐错得特别彻底,因为做饭才是他的唯一爱好。营养搭配,做菜做汤,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厨子。但这个高级厨子没有孩子,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如果说黄彩云是黄蓉的妈妈,他自然也就成了黄蓉的爸爸。

  做为家长,他自然就有家长的样子,比如关心,比如惦记,比如无休止的碎嘴子:“喝汤要趁热,只要不烫嘴,就可以细水长流了。彩云,吃饭的时候看报纸不好,我强调过很多次了。”

  黄彩云只管看报纸,懒得理他,一句话都不回。

  吴汉唐继续叨叨:“不管是阅读,还是思考,都不好。你善待胃,胃才会善待你。”

  黄蓉机械性地喝汤,似在想事思考,并没有留意到吴汉唐是在说自己。

  黄彩云从报纸后面看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放下报纸,对她说:“还想陈锋呢?后悔了?”

  黄蓉愣了下,回过神:“离婚多大个事啊,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黄彩云不解。

  “一个病人,我在想她的病情。”

继续阅读:第二章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小大夫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