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都已经快三十岁了,不回家结婚做什么?”
这是陈意挂掉电话前,陈母说的最后一句话。
桌上是滋滋作响、温着饭的电饭锅,脚边是盛着灰绿色水的涮笔桶,陈意将手机摔在飘窗厚厚的毯子上,无力的撑着额头沉默半晌,最终倚着墙角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
墙上的时钟“嘀嗒”一声,时针指向了十二,陈意抬眼看着寂静宛如牢笼的房间,陈母略带尖锐的声音还回荡在耳畔,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时间仿佛和某个时空里的从前重合了。
“你都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打算在外边漂泊多久?”
自从陈意在毕业后决定和男友来平市打拼,和陈母这样的对话每月都要发生个两三次,年岁逐年增加,但陈意依旧不知该如何应对。
手机在毯子上震动,陈意以为陈母不满意自己挂断电话,又拨了回来,不情不愿的拿回手机,发现是编辑打过来的,忙接起。
“怎么样了?宝贝,画完了吗?”
“嗯。”陈意单手捻着指腹上已经风干的颜料,回道。
“爱死你了。”编辑似乎是很满意这个答复,说:“要是他们都能像你一样勤快就好了,行了,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那什么……”陈意出声制止了编辑要挂电话的动作。
“怎么了?”编辑问。
“我的稿费什么时候发,快过年了……”要钱的事陈意不太好意思,说了一半就停了。
“快了快了,最近有点忙,别着急。”编辑敷衍了两句,挂了电话。
陈意没去找工作,而是选择画漫画,这些年坚持下来也有了些效果,有个杂志愿意长期连载她的漫画,虽然稿酬偶尔拖欠,但胜在不影响陈意的想法,她想画什么画什么,陈意也就懒得计较。
十二点过一刻的时候郜辰光回来了,一进家门就看见陈意一声不吭的攥着手机坐在飘窗前,以为是等自己等急了,外套都来不及脱就小跑着过去抱她,“等着急了吧,程序一直出BUG,我们一个组都被留下来加班了,对不起。”
“没事,快吃饭吧。”陈意摇摇头,伸手回抱。
郜辰光的工作是程序员,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个高风险职业,透支身体太多,随时都有猝死的可能。
盛出不知道加热多少遍的拌饭,两人一人捧着一碗坐在矮桌前吃,平板里放着一档搞笑的综艺节目,里面嘻嘻哈哈的氛围似乎也将不大的公寓蒸暖了。
郜辰光跟着笑了几次之后发现了陈意的不对劲,伸手摸了摸陈意的额头问:“不开心?还是不舒服?”
陈意不说话,只低头吃饭,郜辰光就安静的等,陈意没办法只好开口:“编辑又敷衍我,还是没说什么时候发稿费。”
“没事,哥刚发了奖金,说句好听的,给你发红包。”郜辰光拍拍胸脯,跟陈意闹。
陈意推他,“不说,红包我不要了。”
郜辰光笑,和陈意打闹了一阵后还是拿了手机发红包,陈意看见他的动作忙扑过去,嘴上还念叨:“别给我,存起来存起来。”
郜辰光被她这个样子逗笑了,听话的收了手机,但还是不肯放过问题:“到底是因为什么事?你再不说我生气了。”
陈意拗不过,只好说:“跟我妈打电话来着。”
这下换郜辰光不说话了,陈意是个挺乐观的人,能让她情绪低落的只有来自她妈妈的压力,每个月都会来这么几次,郜辰光想不知道都难。
冬天这个季节最容易扰乱人的情绪,陈意到底没控制住自己,问道:“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结婚啊?”
郜辰光安抚她:“快了,我们不是说好等攒够买房的钱就结婚吗?”
接受了安抚的陈意情绪没有好转,觉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想当着郜辰光的面哭出来,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闷闷的从指缝间传出:“平市的房子好贵,我们什么时候能攒够啊,能不能快点,我想结婚。”
“好。”郜辰光抱她,想说句别的转移她的注意力,“怎么突然间这么着急?”
“我想和你结婚啊。”陈意放弃了,将眼泪蹭到郜辰光身上穿的程序员人手一件的格子衫上,又重复一遍说:“我想和你结婚。”
郜辰光没再说话,陈意期盼,他又何尝不想早点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可现实永远像一座大山压在人身上,至死方休。
陈意是单亲家庭,郜辰光家在偏远山区,两个人都近乎无依无靠,未来在刚出校门的时候还敢想象,等时间久了,连提及的勇气都没了。
2
两人是在大学校园里认识的,整个过程充满了巧合。
当时艺术系办了一场小型画展,引得全校的学生都去看,郜辰光自认为是个毫无艺术细胞的人,但架不住舍友想去看艺术系的漂亮姑娘,也被拉去了画展。
许是气质和画展不搭调的引人注目,郜辰光进门没多久,就被负责采访的学生给拦住,采访的学生是个很普通的女生,但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
大眼睛的采访问题很直接,“同学,请问你最喜欢哪一幅画?”
“这幅。”郜辰光着急脱身,便随手指了身旁的一幅画,然后就看见大眼睛忍俊不禁的样子,有点不知所措的问道:“怎么了?这副不行吗?”
“没有没有。”大眼睛摇头否认,“那请问你喜欢这幅画的什么地方?”
这下真的是把郜辰光难住了,绞尽脑汁的挤出来几个形容词,甚至还夸奖了作者的名字十分好听,没想到对面人脸上的笑容愈演愈烈。
“谢谢你的配合。”大眼睛的笑从采访开始就没停下来过,这会儿倒难得的正色,“那可以请问一下,同学你的名字吗?”
“可以……郜辰光。”
“我叫陈意,谢谢你夸奖我的画。”
郜辰光先是惊讶的张大了嘴,后来在陈意笑的眉眼弯弯的注视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此和谐的相遇做铺垫,以至于后来的熟悉,表白,在一起都变得顺理成章,如果仔细算下来,到如今,两人都已经过了所谓七年之痒的界限,偶尔和老同学联系都会令他们倍觉惊讶。
惊讶于两人还没有分手,惊讶于两人还没有结婚。
“在笑什么?”难得有了一个不用加班的周末,郜辰光一觉睡到自然醒,睁眼就看见陈意靠在床头捧着手机笑。
“看,群里发了一张照片。”陈意将手机递过去,是一张两人大学期间的照片,所有人都在看镜头,只有陈意歪头在看郜辰光,表情惊讶。
那时两人刚在一起不久,陈意还不好意思和郜辰光坐的太近,但在快门摁下的最后一秒,陈意被郜辰光措不及防的揽在了怀里,将当初陈意甜蜜的惊讶保留在了照片上。
“你生日那次。”郜辰光揉眼看了看,低低的笑了一声:“快到你生日了吧。”
“是啊。”陈意颇为眷恋的又看了看照片,说:“那时候你好帅啊。”
“我现在不帅了吗?”郜辰光抓住了语言漏洞,开始故意较劲。
“你现在胖了好多。”说这话的时候,陈意嘴上是嫌弃,眼里盛的依旧是喜欢。
程序员十个人里十一个要久坐、要加班,长胖是没办法控制得事情,郜辰光也没办法,翻了个身平躺,却不料腰背一阵撕扯得疼痛激得他闷哼了一声,把陈意吓了一跳。
“怎么了,你受伤了吗?”陈意忙伸手去掀被子,结果被郜辰光压住了被角掀不起来,只好隔着被子胡乱揉揉。
“没事,好长时间都这样,一个姿势久了就疼,起床活动开了就没事了。”郜辰光缓过劲来,伸手推陈意,“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做早饭,我想吃皮蛋瘦肉粥。”
“幼不幼稚。”陈意白他一眼,还是配合得伸出手来,“你就那么有把握赢我?”
两局之后,郜辰光哀嚎一声,认命的起床做早饭,觉得生活令人难过。
而吃过早饭之后,郜辰光又从陈意那得到了一个更加令人难过得事情,赖在沙发上不肯起来:“我难得有假期,咱们不能待在家里吗?”
“不能,今天你必须去医院。”陈意走过去拽他,“你们码农虽然把腰疼当老毛病,但也要去看看,我不放心。”
郜辰光看不得陈意担心,乖乖起身穿外套,指使陈意去拿口罩:“戴口罩,又有流感了,你可不能生病。”
看郜辰光穿好外套坐在玄关换鞋,陈意拿了两个口罩走过去,像拍狗子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说:“你也不能生病,你病了我就慌了。”
郜辰光是陈意的主心骨。
“好。”
3
腰肌劳损。
很普遍的一种病,甚至许多人都不把它当回事,饶是这样,陈意拿到检查结果的时候还是蔫蔫的。
“没事,多锻炼锻炼就好了。刚才医生也说了,配合治疗就好得特别快。”郜辰光不想看着陈意一脸忧心忡忡,直接没收了检查结果。
被抢了东西的陈意更加不高兴,呛他:“少糊弄我,医生明明说的是积极治疗大多数可以得到缓解。”
“一样一样。”
预约了针灸治疗,吃了午饭之后又去买了护腰,快回家的时候陈意还是忍不住念叨:“三十不到就有这个毛病,多难受啊,我都想打电话骂你们老板。”
“骂他骂他,多骂几句。”郜辰光附和,转头注意到路边一家装饰粉红的店面,拉陈意过去:“先不想这些了,想点别的。”
陈意被拉着往前走,一头雾水,“想什么?”
“想你生日蛋糕的样式。”
陈意出生在冬天,每年生日都在临近过年的时候,今年也不例外,下星期五就是。郜辰光热衷于给陈意过生日,比自己的生日还要上心,一个生日蛋糕样式挑来挑去都不满意,最后陈意不陪他一块折腾店员了,去一边看刚出炉的面包,等到再回过头看时,发现郜辰光已经付好钱拿收据了。
“你挑的什么样子的?我都没看见。”陈意扒着收银台想看店员的单子,被郜辰光一把拉了回来。
“早晚都能看见,急什么。”
为了能好好陪陈意过个生日,接下来的一周郜辰光开始疯狂加班,时常凌晨两三点才到家,早晨八点多又去上班,即便不晚回家,回家也少不了继续面对电脑。
终于,陈意在生日这天九点等到了郜辰光回家。
“蛋糕拿回来了吗,没偷看吧?”一进家门,郜辰光就问。
“你当我是小孩吗?还偷看。”陈意哭笑不得,本来她是很好奇蛋糕的样子,结果盒子不是透明的,加上郜辰光特意打电话过来,叮嘱她不准偷看,陈意猜测是会有惊喜,也就没去搞破坏。
那边郜辰光已经走到矮桌前,没急着拆盒子,而是很认真的看着陈意,“二十七岁了。”
“你故意找事?”陈意皱眉去打他,年龄是所有女性的雷区,生日这天也不例外。
郜辰光无所畏惧:“以后可不能继续当小女生了。”
然后在彻底把陈意惹急了之前拆了蛋糕盒,蛋糕样式非常丑,红色的蛋糕坯上一个金色的手掌,手掌上托着一个红色丝绒的小盒子,可郜辰光一脸认真的说:“做已婚妇女吧,还可以过三八节。”
本来已经要生气的陈意,这会儿被蛋糕上的小盒子惊得有些头脑发晕,心脏狂跳不止,却还下意识的去反驳:“未婚也可以过妇女节的。”
“重点抓错了吧。”郜辰光忍俊不禁,捏了捏陈意的脸,然后将盒子拿到手中打开,冲着陈意单膝跪地:“虽然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准备好,但我想向你求婚了,陈意,你愿意嫁给我吗?”
盒子里是一枚求婚戒指,陈意甚至都不知道,不是加班就是和自己在一起的郜辰光,到底是什么时候去买的戒指,呆愣愣的接受了戒指,还有些不放心的问:“是我给你压力了吗?”
“没有,我着急娶你。”郜辰光摇摇头说:“再一年,如果咱们还在平市买不起房子,就回你家定居。”
4
陈意在郜辰光求婚的第二天就告知了陈母,因为郜辰光过年要和她一起回家,刚开始的时候陈母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不能接受陈意远嫁,陈意安抚她,将两人的计划说给陈母听,勉强劝住了陈母。
距离除夕还有三天时,郜辰光放了年假,两人当天便踏上了去陈意的家乡的火车,陈母没有同意,却也没有拒绝,三人还算安生的度过了春节。
临走的时候,陈母问陈意:“还见你爸吗?”
陈意拒绝了,她清楚陈母心中所想,不愿意给她增加痛苦,毕竟从两人离婚之后,陈母对陈父的憎恨从里不加掩饰,她恨因为出轨恨抛下她们母女的陈父。所以,她才不停的逼迫着陈意回到她身边,她害怕再次被抛弃。
新年过完了,紧接着,春天就来了。
在郜辰光求婚之后,似乎这些年压在她心口的那块巨石终于挪动,陈意求仁得仁,从未觉得未来的生活会如此的令人向往。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郜辰光加班更频繁了,最长的两人将近一周都没有在清醒的时候见面,陈意看的心惊肉跳,心疼他眼下的乌青:“留到明天行吗?别说去针灸了,你连下楼跑个步的时间都没有。”
“我有。”郜辰光摘了耳机,“我早晨都是跑着去地铁站。”
陈意被他气笑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心里还有些愧疚的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回家时间吧,不要这么透支身体。”
“嘘,别自作多情,最近本来就工作多,不是因为你。”郜辰光揶揄她,气的陈意扔了画笔去揍人。
为了不拖后腿,陈意画画要求都降低了不少,开始学着配合,即便一些看起来十分无礼且严苛的要求,陈意都尽力去完成,和几年前嚷嚷着只想画自己想画的陈意完全不同。
郜辰光的死讯来的突然。
彼时陈意刚将晒饱了阳光的格子衫叠好收起,转身不小心碰翻了涮笔桶,随着灰灰绿绿的水溢了一地,电话铃声也紧跟着响了起来,是郜辰光打来的。
“喂?是想我了吗?”陈意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提起,就在电话那头陌生的声音中陡然垮下。
猝死。
终于,在连着高强度工作一周没有休息之后,郜辰光的身体强制他休息了,永远的休息。
陈意抖着手拨通了电话,通知了郜辰光远在山区的父母,郜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了句:“知道了。”
年过半百的老人一路奔波而来,面对丧子之痛,脸上风尘和悲伤斑驳混杂。正值春种,家中农活不能耽搁,郜父仆仆而来,停歇不过几日,又带着自己孩子的骨灰匆匆离开,陈意去火车站送行,两人相对均沉默不语。
临发车之前,陈意看着老人佝偻向前的背影才慌忙叫住郜父,嗫嚅着开口:“对不起。”
陈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但看着老人眼中难以掩饰的哀痛,除了对不起也不知道可以说什么了。或许,她也有错的,如果她不把压力一股脑的全都推给郜辰光,也不会把他逼迫到这个境地吧。
可郜父却说:“不怪你,是我的孩子没福气。”
没福气多在这世间走走。
5
陈意又在平市待了一年,这一年中陈意几乎没有出过家门,工作和发呆的时间几乎对等,在无数次梦醒茫然之后,陈意将家中所有关于郜辰光的东西全部收了起来,却依旧不肯离开平市。
二十八岁的生日时,陈意的工作出了问题,原因是一直连载她漫画的杂志社突然宣布倒闭,老板一夜之间带着她未完结的漫画,以及拖欠了半年的稿费人间蒸发,编辑在接了陈意两通电话之后将她拉黑了。
陈母在得知了郜辰光的死讯之后隔三岔五的就会打来电话,一开始会劝陈意想开一点儿,时间久了就又变回了从前,以年龄为由催她回家。
“过完年你就二十九了,可你同龄的人都结婚了,妈妈知道你难过,但这都已经过去一年了,你还想拖着自己到什么时候?”
“妈,我……”这次不是陈意先挂断电话,而是陈母。
陈意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有些迷茫的望向窗外,即便在深夜也是华灯遍布,平市承载了太多回忆,本以为是可以等到白发苍苍时拿来说笑的美好,却在一夕之间变成了不堪回首。
杂志社那边许多作者已经开始联合请律师,要求杂志社归还稿费,陈意也参与其中,却比其他人要消沉的多。
房东又打来电话,比起前几次的委婉,这次便毫不留情面:“押金已经都抵完了,下周最后期限,如果再交不上房租就搬走吧。”
稿费久久追不回来,陈意的生活已经接近窘迫,加上陈母的再三催促,陈意到底在春节之前离开平市回了家。
陈母乐呵呵的将炒好的菜摆上桌,“你那工作反正就是画画,在哪儿不一样,在家里还能陪着我。”
陈意默默的盛饭,不说话。
“你这孩子,妈妈盼了你一年,回来哭丧着脸成心气我是吗?”陈母拍了她后背一下,声音清脆。
“没有。”陈意摇头,勉强笑了笑。
陈母不再揪着不放,反倒似想起什么来的兴致勃勃的说:“人还是得往前看,妈妈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宋阿姨家的儿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陈意抵触的很明显,说:“不。”
“人家是结过婚,不过老婆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和未婚没什么区别。”陈母给她夹了一筷子胡萝卜,“也不是让你非跟他,就先处处试试。”
“我吃饱了。”陈意撂下筷子回了房间,一脑袋扎进了被子里。
“把菜吃完啊!”陈母在餐厅叫她。
“我不吃胡萝卜。”
“你好,我叫宋宇。”刚过完年的餐馆顾客并不多,四周环境很是安静,男人看着陈意落座,简短的进行了自我介绍。
“你好,我叫陈意。”陈意已经很多年没有和陌生人聊天了,也不太有心情聊天,想着和相亲对象把话说清楚,两人就桥归桥、路归路。
“你的情况我也了解了一些,咱们两个也算是同病相怜。”宋宇低头苦笑了一声:“就当交个朋友,不用急着想办法脱身。”
被看穿心事的陈意有些尴尬,半晌才讪讪道:“她,离开多久了?”
“三年。”宋宇知道她指的是谁,又问:“你呢?”
“不到一年,十个月。”陈意克制许久,才没将具体天数说出口。
宋宇没说其他,安静的看了陈意一会儿,“逝者已去,活着的人还是要生活。”
陈意还是下意识的抗拒,起身准备告辞。
但宋宇叫住她,说了一句和陈母一样的话:“一切都会过去的,人还是要向前看。”
陈意转头看他。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宋宇开始频繁的出现在陈意的生活中,无论是吃饭还是看电影,亦或是去公园里散步,每次都是恰到好处的交集,不紧逼也没放手。
而陈意,不管有没有听进去那些话,总之也近乎被动的做出了改变。
直到宋宇向陈意表白。
陈母觉得欣慰,觉得自己总算找到了一个万全之策,可以将陈意留在自己身边,也可以安安稳稳将她嫁出去,却忽略了陈意越来越瘦削得脸,以及卸掉口红之后苍白得唇色。
6
陈意记得自己将安眠药藏在了床头柜的杂物中,今晚却怎么找也找不见,没有安眠药陈意根本没办法睡上几个小时,颇有些急躁的将杂物扔了个满地。
窗外只有零散几处光亮,是和在平市时看到的深夜完全不同的感觉,陈意站起身来,看着窗户玻璃上映出的身影,瘦削、发丝凌乱的如女鬼一般。
突然,窗户上传来笃笃的声音,陈意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五楼怎么会有敲窗声,一时间以为自己幻听了。
过了一会儿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多了说话声,那人说:“陈意,开门。”
陈意这才发现自己是站在门前,一边愣愣的去开门,一边疑惑:“我刚才是走神了,还是出现幻觉了?”
门打开,穿着格子衫的男人笑的十分好看。
他说:“不是说好今天去领证吗?”
“领证?”陈意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觉得眼眶有些热,费劲力气才说出两个字。
“对啊,睡糊涂了?”男人站在门外笑眯眯的看着陈意,冲她伸手:“走啊。”
陈意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脚却向前迈动。
一步,两步,离男人越来越近。
就在陈意要踏出最后一步的时候,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陈意!”
陈意下意识的收回了脚,转头看扶着门框跪到地上的陈母,陡然惊出一身冷汗,再回头看向门口。
没有门,也没有等她结婚的郜辰光,只有大敞着、不断往屋里灌着冷风的窗和漆黑的夜。
“妈妈,我看见郜辰光了。”陈意感觉自己嘴角动了一下,应该是想笑吧。
“我的女儿,你怎么了啊?”陈母跌跌撞撞的爬起来,紧紧的将陈意搂在怀里,泪流满面:“你小时候是一个可开朗的孩子了,怎么会想着做这种傻事啊?”
陈意被勒的喘不过气,却只垂着手不动,“我是生病了吗,为什么他想要带我走?”
“意意,你不要乱想,你只是睡迷糊了。”陈母急切的捧着陈意的脸,强迫飘忽的眼神看向她。
陈意不理,推开陈母去拉床头柜的抽屉,哗啦啦东西撒了一地,小药瓶在地上转着圈,陈母捡过去看了半天,脸色灰暗的看着同样瘫坐在地上的陈意。
母女两人相顾无言。
“别再逼我了。”许久,陈意轻声说:“我已经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妈妈可以替你操心一切,你不需要想啊。”陈母说。
陈意苦笑了一声,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我不喜欢吃胡萝卜。”
“什么?”
“但你每次都让我吃,因为你觉得好。”陈意目光平静的看向陈母,“可是,不是你觉得好的,我就能接受,不是吗?”
“意意……”
“我知道我应该往前走,可……你不能这么逼我啊。”陈意没有丝毫想哭的感觉,只是觉得疲惫:“妈妈,对不起。”
她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道歉,对着郜父说,对着向自己表白的宋宇说,对着陈母说。
但似乎,她最应该道歉的那个人,她却没有道歉。
陈意在正暑热的时候去了郜辰光的家乡,山路崎岖颠簸,陈意花费了些时间才找到郜辰光家。
郜父刚下农活回来,肩上搭了汗巾看瘦弱的姑娘守着一个大箱子蹲在门前,喉头梗了梗:“怎么不进屋?”
陈意有些局促的站起来,指了指地上的箱子说:“不了,我就来送点东西。”
箱子里是郜辰光的东西,陈意从平市带回家,又带回了平市,如今搬到这里才觉得是这些东西合适的归处。
“去看看他吗?就在那边。”郜父指了指不远处的田地,伸手把门打开后抱起箱子进了门,最后轻轻的将门关上。
郜辰光的墓孤零零的,墓碑也只简单的刻了名字,没有照片。
“我来的时候还在想,你的墓碑上会是哪张照片。”陈意摸了摸墓碑上粗粝的纹路,就像从前抚摸那人柔软的发一般,笑的温柔:“我害怕会是你身份证上的那张,太丑了。最好是毕业照上的那张,像书里走出来的白衣少年,特别帅,我看一次就会重新心动一次。”
盛夏午后的山林燥热也寂静,陈意却觉得似乎有人在笑着回应她的话,问我现在不帅了吗?一如从前。
“你现在也帅,永远留在了最帅的时候。”陈意闭了闭眼,“但我会一点一点变老,也变丑,我不能和你一样留在原地了。”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