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周小公子住进了唐家，二人是不肯能再像先前那般挤在药庐里一间房子了。
唐老爷特地整理出来一个客房来，以便安顿周小公子。
“肃卿啊，今日我来，是想问问你往后作何打算。伯父没有赶人的意思，只是总要关心一下你如今的想法。”
唐老爷坐在客房里，瞧着立在面前的周小公子。
这孩子长得也好，若不是这些年被失魂症给耽搁了，想来周家也不会轻易放弃他。只是，他也不敢冒然告知周家，毕竟这周小公子其实处境十分尴尬。
说是他之前发病自己跑了出来，周家说人丢了还说的过去。
可眼下周肃卿的病好了，他若是回周家，也不知道周家还认不认，若是不回，难不成就这样顶着周家的姓在他唐家住着。
思及此，唐老爷直摇着头叹气。
“唐老爷不必担心，我自是不会在唐家久住，让唐老爷为难。”
周小公子有些清冷的声音传来，正好叫一旁的唐尹听到，少女屏住呼吸。直盯着手上的风筝出神，前段时间她还说要带阿肃出去放风筝的。
“小尹，你来了啊。怎么，这是要外出放风筝吗？正巧，带上淑媛一起去啊。”
唐老爷没想到一个半大的孩子将自己的处境看的清清楚楚，他说这话也原不是赶人走，唐家要养一个人也是绰绰有余，只不过，他是一个商人，总不会白白让他住在这里的。眼下自家的大女儿救了周小公子，若是可能的话，他也愿意收留周肃卿，将他培养成日后唐家的得力助手。
“爹是要将阿肃赶走吗？”
唐尹皱着眉，冲着唐老爷努了努嘴。
唐老爷哪里不知道唐尹的脾气，当下连忙直摆手。
“爹爹只是在和周小公子商量，想做一个长远的打算，并不是想赶走他。若是肃卿愿意，一直留在我唐家也并未有什么不妥。”
少女闻言，眉梢染上了几分笑意，一只手悄悄拽了拽周肃卿的袖脚。
“听见了吗？我爹说了你可以一直待在这里的，你就总不要想着到处跑了。”她看着他，眸子里满是希冀。
不过才大半个月，半大的孩子之间就产生了浓重的情谊。唐尹觉得，阿肃一直站在自己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仿佛不管她如何走，他总跟在自己身后。
从前阿肃生病了，可他也是一直跟着自己的。如今阿肃病好了，她依旧希望能和阿肃整日待在一起。
无关其他风月事，只是他在身边，她便心安。或许是阿肃这个人，总能给她永远不会离去的错觉。
周肃卿将她眸子里的希冀看的分明，心神一动，可眸子里浮上了坚决。
他还有许多疑惑需要人解答，比如自己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他有时甚至怀疑，那个从前总来看自己的宋将军，便是自己的生父。如若不然，为何要对自己那么好呢？
记忆里，阿郁也曾透漏过，自己是宋将军送去周家的。
所以，他的身世，想必宋将军是最清楚的。
至于唐尹，他原是早将人装进了心里，他病的日子里，还不知道自己为何总要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而今病好了，也弄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大概，这就是朦胧青涩的喜欢吧。
“对不起。唐小姐。”
他回过神来，清冷的眸子里看不出一丝情绪，伸手轻轻将捏着自己袖脚的小手拉开。
少女只觉得满脑的欣喜好似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心中的欢愉一点点化成了灰烬。眸子里藏着的深深的希冀化成了星星点点的光，逐渐熄灭。
“唐老爷也是知晓我是周家的养子，周家的养子住在唐家，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何况，未来的路，我也自有打算，至于唐小姐和唐老爷的恩情，我总有一天会还清的。”
少年静静的立在那里，眸子里隐隐带着暖意，可说出口的话怎么听都透着一股子冷清。
他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身世不详的野孩子，总归往后要一直陪在唐尹身边的，总不能因着身世总叫别人拿捏着短处。
唐老爷面色有些难看，实在是没有想到周肃卿直言拒绝。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转身离去。
唐尹看着唐老爷远去的身影，心下的怨气愈发的压制不住。
当即将手里的风筝气的甩到了地上，“你这个呆子，谁叫你还恩了，我看你这个样子，倒情愿你的病没有好。”
少女跺了跺脚，眼圈也有些红。
周小公子看着唐尹眼角蓄着的一层雾，当即慌了神。他从前病的时候，也只见过一回唐尹哭，还是他将碗打翻的时候。
“你…… 你生气了？唐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哪里说错了，唐小姐……”
唐小姐说出来，他会改，以后都不说了。
“不许叫我唐小姐。”
少女蓦地抬头，嘴角微撇，眼圈却是更红了，一颗颗金豆子顺着圆润的包子脸滴到了地上，甚至有一滴落到了周小公子的手上。
不叫唐小姐，那也总不好叫唐尹。小丫头擦了一把眼泪，才想起之前阿肃有问过她称呼的事情，只是那一次叫爹爹打断了。
思及此，唐尹忍住了呜咽。
“你唤我阿书吧。”她一出生时，原本娘是属意唐书尹这个名字的，可爹说这个名字太像哥儿的名字了，才将书字去掉了。可娘生前便爱同爹对着干，时常唤自己阿书。
自从娘去世以后，这世上就再没人唤自己阿书了。
“好，阿书，你别哭了。”
周小公子当即改了口，随即伸手有些笨拙的替小丫头擦着泪，末了还捏了一把圆润的包子脸。
唐尹也觉得这样实在有些丢脸，止住了哭声，抬头盯着这个清冷如月光的周小公子。
“你说你待在唐家有什么不好，非要往外面跑什么？你要是孤身一人在外面，我会担心的。再说，你说过的，要陪我去放风筝的，总之，即便你以前生病了，可那些承诺在我这里还作数的，我们要一起抓萤火虫，一起去梁城的戏馆子，还要一起耍皮影，一起踩高跷，你难不成都忘了？”
小丫头掰着手指头，一件件的列举着，少年静静的盯着她生气勃勃的眉眼，不知不觉素来清冷的眉梢也染上了一丝笑意。
这些不过都是小丫头从前趁自己病了哄着自己说的，不过阿书说作数，那自然是作数的。
后来弥僧想过，若是他不执意去寻自己的父亲，不去寻宋将军，没有同宋温暖一起着手建立索命楼，或许唐尹就不会死，就不会永远留在那个清平寺的一方枯井里。
“我答应你的，都没有忘。”
可是，阿书，我还想找到我的亲生父母。
毕竟，骨肉亲情，是他一直渴望的。
他这样想着，看着少女将地上的风筝捡起，而后紧紧拽住了自己的手掌，蓦地，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不想阿书难过，至少，此时此刻，他只想看她笑。
虽然明面上周小公子并未再提离开唐家的事情，可唐老爷暗中为周肃卿打包行李的事情还是叫唐尹知晓了。
“唐尹，快停止你那自私的想法，你要知道，肃卿哥哥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有他自己的想法，还是，你真当他是患了失魂症的木偶。唐尹，快别痴心妄想了，你身边的人，总要一天要离你远去的。”
唐尹看着不远处正在同爹爹商议何时走的少年，脑海里一遍遍的重复着唐淑媛的话，那些话，好似一个个冰刃，一点点将她凌迟。
是她错了，周小公子，周肃卿，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
他会走，他会消失，离别也是猝不及防。
阿肃要走，可是他从未与自己说过。
晚间
唐尹看着桌上异常丰盛的饭菜，分明昭示着这是一场饯别宴。可是，没人告诉自己，阿肃没有，爹爹也没有。
“我敬伯父一杯。”
周肃卿起身以茶代酒，只是若再细心些，便能察觉到那个清冷的公子目光的一角一直盯着坐在角落里异常沉默的少女。
明日一早，他便要离开唐家了。
离别在即，可他还没有想好道别的方式，他还没有想好如何以一个欢快的方式同阿书道别。
直至宴席结束，少女也没有等来他的一句道别。
所以，就连一句江湖再见，阿肃都不肯说。他选择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缘由，没有道别。
终于，少女拢了拢衣领，寒风一直在往领口里钻，叫她冷极了。
席上只剩二人，少年皱着眉，目光也不再躲闪，拿起了披风细心的为她系好。
“阿书。”
他蓦地开口，随即一个清浅的吻印在了少女白皙的额头上。
唐尹低头，眼眶不争气的红了，沉默不言。
“做个好梦。”
他这样说着，心上却好似刮过去一阵涩涩的风。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提前备好了书信请伯父转交。
唐尹推开了他，才抬起头看他。
“我在等你，等一句江湖再见。”
良久，少年低低的叹息一声。随后，一身月白袍子的清冷公子，顶着一地的白月光，冲着面前的少女弯腰做礼拜别。
“阿书，江湖再见。”
他要走，她没留，他不说什么原因，她也没有开口问。
只是望着少年逐渐远去的身影，深深的回了一礼。
如果年少的结局就停在这里，或许那些略显矫情的羞涩喜欢也没有宣之于口的机会，最终的庄周一梦也会一同消逝在时光里无疾而终。
显然，轰轰烈烈是需要代价的。
周小公子再遇到唐尹的时候，是在做了索命楼主以后，是在成了一个剃了光头名叫弥僧的小和尚以后。
那时，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父亲，梅时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深陷泥沼的恶魔。他想，他往后只能当那个恶魔用来复仇的工具，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个一直被他藏在心尖上的小丫头了。
他的阿书，早已经不是他能沾染的月光了。
如果问他，后悔吗？后悔去寻找他的身世，后悔执着于一个深陷泥沼的恶魔吗？在见到那个少女失了生气化成一具冰冷的尸体的时候，是后悔的。
“呵呵，所谓的索命楼楼主，原来是个毛头小子，啧啧，立刻将我从暗杀榜上撤下来，不然，我便杀了这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那个向来以阴狠著名的索命楼楼主，上一秒还在嗤之以鼻放着尽管杀了的冷话，下一秒在目光触及到那熟悉容颜是却险些窒息。
他的阿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同那些亡命之徒扯上关系。
不等他再开口，立在一旁的梅时衍开了口。那个素来一身浅蓝僧服的男子，此刻口里却念着好似催命的咒语。
梅时衍是他的父亲，怎么会看不出来他方才有片刻的犹疑以及眸子里的焦急。
“肃卿，杀了那个女子，杀了她，你要做个圣人，做个强者。”
他那时还执拗，一直没肯开口叫过梅时衍一句父亲，可却为了阿书下跪求了梅时衍。
“父亲，我求求你，别控制我，我不能，我不能，她是我的阿书，是我的阿书啊。”
可是梅时衍望着伏地痛哭的他，只是冷笑。
他的父亲明明挥手就能解决掉那个亡命之徒，可他不肯，不管自己怎么求，他梅时衍都不肯出手救他的阿书，甚至还要挑唆自己杀了她。
“肃卿，她会成为你的弱点，你要杀了她。”
梅时衍冷笑，挥手解决了那个亡命之徒，下一秒却念着那些控制他的咒语。
“这得你自己动手啊，肃卿，你要自己动手，如此才能一劳永逸，她在你心里，也会彻彻底底的死去。”
年少时别离，一朝重逢，却是生离死别。
“阿书，那是我的阿书，我不能！”
这还是周肃卿平生第一次哭，他一双眼通红的可怕，布满了血丝，却不受控制的拿着剑一步步逼近了她。
少女看着他，薄唇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