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江府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色阴暗。
幸而这肆虐了好几个时辰的暴雨，终于在这时候停休了，只有些细细的朦胧的小雨了。
江青泥本想着天色渐晚，外头又下着小雨，便想留棠海月一行人在江府暂住一晚。
谁知棠海月却嘻嘻一笑，道：“大少爷，我晓得你们家大业大的，空房多，可我们家不远，这点路也是走得回去的。”
这话说得酸溜溜的。
李来也道：“就是！你们家大，可我们家也不小哇！”
他也为着方才席间那事置气了。
江海平这时便笑问：“你们家大，那多收容一个我，如何？”
那头棠海月还未开口，这头江青泥却冷眼扫了扫自己那蠢弟弟，冷言问：“将你那院子，搬到他们府上去，如何？”
江海平愣了愣，继而眉头一皱，认真且笃定地看向棠海月。
“你们府上大吗？我那院子东西有些多。”
棠海月莞尔一笑。
她余光瞥见周家那几位从江府也出了来，当下便笑道：“大少爷，你瞧瞧你那周妹妹，也醉得不轻，留他们住一宿吧。”
说罢，她便向李来几人使了个眼色，带着他们一通走了。
江青泥下意识地想追上去相送，却被自己那蠢弟弟给绊住了脚。
江海平咬牙道：“你不许去送！”
江少爷绊住了江青泥后，又自个儿脱了身，巴巴地想赶上去相送。
江青泥倒也不急，只等江海平跑了两步后，便向家丁挥了挥手，使了个眼色。
家丁会意，麻溜地冲上前，便将江海平给绑了回来。
江青泥站在台阶上，悠然道：“平弟，雨天路滑，还是早些歇息吧。”
江海平被家丁束缚住手脚，挣脱不得，哀嚎一声，无语问天。
此时他面上尽是细碎的雨珠。
江少爷觉得，那都是他的辛酸泪。
却说棠海月一行人走了没两步，却又堪堪停了下来。
整支队伍会这么停下来，全因那走在队伍头前的人骤然停了步子。
李来此时脚跟长在了地上一般的，说什么也拔不出来。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那一双人。
那一双人似乎还没察觉到李来的目光，兀自纠缠个不休。
张芳芳死命拽着米虎的胳膊，似乎是想将他拽走，口中嚷道：“米虎，你疯了吗！跟我回去！”
米虎面上却是一副凶神恶煞的形容，大骂道：“你个臭婆娘说什么呢！老子平白受了这么大一个屈辱，难道白白了了！”
张芳芳力道不及他，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倒地上去。
“那你也不能去人家府上闹哇！到时候他们将你打死怎么办？我——”
张芳芳的话戛然而止，目光也在与李来相触的那一瞬间，匆忙逃窜。
她恨不能将脸给埋进这地底下。
米虎瞪着地上的张芳芳，破口大骂：“什么他府上？今个儿江津年大寿，我相信他们今天都会来的——他们都在，都给我做个见证，评评理！”
周倩雯听得这“评理”二字，不由得莞尔一笑。
一笑未了，却见棠海月已向她瞧来。
棠海月使了个眼色给她，她便立刻跑到东文东武二人身后躲着，免得叫米虎瞧见。
张芳芳忍不住哽咽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他们那些人又为何要管你一个小虾米？”
“你！”
米虎抡起拳头便要向张芳芳打去。
李来赶紧叫道：“不许打她！”
米虎恨恨地瞪向李来，目光也跟着阴毒起来，大有一种“我今日就打她了，你要怎的”的挑衅意味。
云妨这时打了个哈欠，抬眼扫了眼米虎，问他：“你苦巴巴地来一趟，就是为了给我们演一出打媳妇儿的戏码？”
米虎狐疑地向云妨瞧去，不懂这个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小女娃要说什么。
云妨迎上他的目光：“不是要讨公道吗？找谁？”
米虎下意识地便道：“周家小姐，周韵！”
棠海月嫣然一笑。
云妨面无表情，伸手往后一指，道：“那儿呢。说话那个姑娘，便是周韵。”
彼时周韵一家子正站在门前，与江家两兄弟话别。
周韵臻首微低，小脸微红，不知是醉得，还是羞得。
米虎看得眼睛发红，踢开张芳芳，便大步向周韵杀了过去。
张芳芳伏在地上，身子微颤，半是恼的，半是羞的。
李来终究是没忍得住，大步向她走去，蹲下身子，伸手想将她扶起来，可这手将要碰上她的手臂时，又停住了。
他叹了一声，默默收了回来。
“芳芳。”
张芳芳身子僵住，好半会，她才抬起头来，与李来两两相望，却没什么别的话好说。
棠海月一行人朝她走来。
棠海月从袖子中摸出一块手帕来，递给了张芳芳，轻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其实这其中怎么回事，她也能猜个大半。
张芳芳接过手帕，默默揩了泪珠子，良久才叹道：“他被凌家请辞了，这两日便一直发脾气。他说他越想越不对味儿，总觉得是周家那位小姐刻意使计坑害他的。”
她说话间，那头米虎的声音也跟着传来。
“你们欺负人！你们这些肮脏的人家，你们不得好死——呃！”
接着便是一些拳打脚踢的声音。
张芳芳听得睫毛微微颤动，似乎有些不忍。
“但他想不明白。他晓得今日江老爷大寿，凌老爷与周家多半会要来的，便想来讨个说法。唉，其实他算个什么东西？人家那些大老爷又凭什么会理他？他真是，不自量力。”
张芳芳咬唇，说不下去了。
“呸！鬼个自不量力！”
说话间，米虎已经一瘸一拐的过来了。
众人朝他望去，却见他鼻青脸肿，一说话，嘴角还淌着血。
“他奶奶的，这周小姐翻脸不认人！我没见着凌长盛！我要再找他说理！”
棠海月睨着他，轻轻一笑，娇声道：“凌老爷哇，他可没功夫见你呢。他家姑娘的坟炸开了花，他正愁着呢。”
米虎一听得这声音，周身跟着一麻。
这声音……
不正是他在酒楼里听到的吗！
他僵硬着身子，缓缓转过头来，正对上了棠海月那张笑靥如花的脸。
棠海月将声音放得更软，更媚，婉转动听。
“米虎，你还记得我吗？”
米虎脑子麻了一麻，嗡的一声，登时明白过来了！
什么周家小姐？都是假的！
这全都是棠海月在使诈！
米虎登时怒从心起，一张脸涨得通红，瞪着棠海月，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他朝棠海月冲去：“你这臭婆娘！”
李来李旺两兄弟赶忙挡在了米虎前头，齐齐喝道：“你想做什么！”
棠海月领来的那一班子琴师戏子也跟在李来李旺身后，恶狠狠地瞪着米虎。
东文东武二人站在第三层。
而棠海月与周倩雯二人站在最后，似笑非笑地瞧着米虎。
米虎望着这一堵又一堵的人墙，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也就是说，他今日要想打到棠海月，必须要先打过李来两兄弟，还要打退祥瑞班一众人等，末了还要打过东文东武二人。
可打过了他们还不算完。
他还要打过棠海月与周倩雯。
——他还可能打不过她们二人！
米虎吞了一口唾沫，默默退了两步。
退一步海空天空。
棠海月猜中米虎心思，当下也不由得觉得好笑。
她这摇头失笑间，却忽地发觉有人正盯着她瞧。
她望过去，只见得江海平正怔怔地望着她，神色有些恍惚。
她心头咯噔一声，方才，他想必是都听着了。
而江海平眼下这整个脑子都是麻的。
方才那声音好耳熟，好像是……
他遇到过两次的那位仙子。
只有那位仙子的声音才会如此软糯温和，悦耳动听。
江海平又望着棠海月，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了。
而那头的米虎打不到棠海月，便只得将怒气发到了旁人身上。
这个人很不幸，便是他的表妹张芳芳了。
“你这贱人！你同他们串通好了来陷害我的是不是！？”
骂着这话，米虎扬起拳头，作势便要打她。
李来忙喝道：“你敢动她！”
米虎还真不敢。
眼下他们人多，而他还拖着一身的伤，如此无异于以卵击石。
米虎只得咬了咬牙，压下了心头愤恨，狠狠瞪了张芳芳一眼，啐道：“贱人！咱们走着瞧！”
至于他为何不去骂棠海月，无非也就是怕被打罢了。
这一点从他骂完之后，仓皇逃窜上，便可见一斑。
棠海月瞧了眼米虎这背影，凤眼微冷，讥笑了一声。
再一回头，却发现江海平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幽幽一叹。
李来也叹，终是没忍得住，上前将张芳芳扶了起来。
此时天儿始终下着朦胧细雨，地上也早有积水。
张芳芳方才伏跪在地上，身上也早已满是泥泞，狼狈不堪。
李来问道：“要不，先回我们府上，换身干净衣裳再回去？”
张芳芳早先一直忍着，到得此时，听得李来温和又体贴的话，终是忍不住了，哇一声大哭起来。
仿佛是要将自己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才罢休。
李来心头叫苦，心说：你哭什么？我才想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