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惨淡无月,陆修正背着手站在高丘上,夜色将波塞冬神庙完全笼罩了起来,升腾的雾气如同晕染开的乳汁般萦绕在空气里,孤零零的石柱孑立于山丘上。
那刺客似乎与陆修汇报了两三句情况,随即消散在了夜色中。
陆修转过身,俯视着台阶下的萧流。
萧流与陆修对视,两人俱是沉默不语,双方维持着猛兽发起攻势前的片刻宁静。
“何煜本人已经被魔龙的龙心侵蚀了,如果你犹豫不决的话,将面临更大的灾难。”陆修抬起手,下颌微扬,显得游刃有余。
“为什么你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冷硬的声音穿透雾色。
“倘若他有反抗之心的话,刚才那攻势发动时,我派出的人必然已经死于他的剑下了。他来找你,大概是想借你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他自知已无救赎的可能。”陆修背起双手,缓缓转身,面朝浓雾之中的大海。
恍然间,萧流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暗示线索的琴弦被奏响,古老的钟声,琐碎的细语,低沉的咏唱……以及那熟悉的,带着威压感的低声嘶吼。
“陆修!”
萧流试着放缓呼吸,平复心绪,他要在这里打到陆修,心底里有个声音这么说着,若不出手,下次恐怕便再没有机会了。
“陆修,你我走到今日,不是我想看到的。”萧流闭上了眼睛,片刻后,他举起刀,对准了眼前之人,眼中不再有任何情感,“别再执迷不悟了,凭借你和懿容君的意志,根本没有翻盘的机会。”
“哼……”陆修转过身去,眺望着不远处的天际,“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吧……总要有人来终结这无休无止的生命。这条世界线毁灭时,你也将脱离苦海。”
萧流握刀的动作纹丝不动,直接发白,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呼吸,试图保持清醒的意志。
机会正一点一点的从他眼前流逝……
“我……”
“比起活下去,死亡才是你真正期待的结果。”
“陆修,你显然已经忘了,当初我们创立双子星社的初衷。”萧流的脸上浮现出悲色,“比起人类文明的延续,我个人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我渴望的是自身生命的结束,但是我想看到的是我族类生生不息,繁荣昌盛。”
“执迷不悟的人是你。”陆修冷声道,“焚星现世,灾厄降临,你拿什么拯救人类文明?拯救这世界?你说着大义凛然的话,心里却是在害怕,你不想再失去了,你活了这么久,穿越无数条世界线,有太多人离你而去……你只是不想再面对分别了。”
萧流像是被噎了一下,眸光中闪过迟疑之色。他知道自己被说中了,陆修的言辞与行事风格向来都是一针见血,而过去的他不擅长隐藏真心,对陆修丝毫不疑,总是会在书信中对陆修坦露心迹。
所以他一直不喜欢陆修那看透一切又深藏不露的眼神,一直不愿和陆修辩驳争论,因为陆修所说的,都是他害怕听到的。
“懿容君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对,既然阻止不了,那就凌驾于它之上。”陆修言道,“其他人阻止不了焚星裂变,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掌控焚星、驱使星魔体的力量。灾厄并非结局,它不过是一道阻碍,可以跨过去,甚至碾碎它。”
萧流眼中凝起寒霜,“掌控焚星?究竟是你们掌控了他,还是他掌控了你们?别自以为是了。”
“那你就好好看着吧,究竟是我夸大其词,还是你们这些所谓的为拯救苍生而奔命的星象师过于软弱。”
陆修那带着嘲讽之意的声音被吞没在了白色浓雾之中,仿佛化开的水,想要伸手打捞也仅是无济于事。
萧流猛然抬起头,海面上方,星光凝结而成的羽翼舒展,遮蔽了月光,陆修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月色下。他的视线最后所触及的,是陆修嘴角的那抹冷笑。
海涛拍打着堤岸,波塞冬神庙宛如森然老者,静默地注视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
“素墨……素墨?”
林霜倚尝试着睁开双眼,发现有人正在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她感觉到有人正在逐渐接近,光线从四面八法涌了进来。她正趴在桌案上,周围满是高高的书架,以及不计其数的烛光,宛若星辰般灿烂。
身穿长袍的男子穿过甬道,烛火在他身后摇曳。
“你又在这星渊之中睡着了,这里烛火虽亮,但不够暖和。”男子说着,动手解下了自己的长袍。
林霜倚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脱离,她“漂浮”到了半空中,注视着那男子为素墨披上外袍。
是苍摩……先前在陆梵舟的梦靥中,此人曾出现过。
“现在外面的状况如何了?星魔体的数量还多吗?”
“虽有增长,但星象师们也从四面八方赶来了,那些星魔体的破坏力被压制了下去。”
“天有异变,我翻遍典籍,却寻不到任何关于这次星象之变的记载。”素墨的声音听起来满是疲意。
苍摩端了一杯茶,递给素墨。
林霜倚感到一些惊讶,苍摩给人一种威严凌厉的感觉,面色不怒自威,然而在素墨面前,却是显得格外可靠,就像是兄长一般……
“演算结果呢?”
素墨摇了摇头,“并不乐观,袭音还没有回来吗?”
“前几日收到来信,她在蜀中源门拜访冷当家,从蜀中赶至西沙阙,恐怕需要些时日。”苍摩应道,“袭音的荧惑之力威力甚大,要杀死那些星魔体,恐怕连半夜西沙阙都要遭殃,需得想个办法,把那些魔吸引到一处偏远之地,再让袭音施以荧惑之力尽数剿灭。”
“你上次和我提出这想法时,我便开始着手寻找这一所在了,北山腹地乃是绝佳阵地,陆修已去当地探查过,他也认为此计可行。”
“那便动手吧,我会调动所有人力,倾力相助。”
“苍摩,你也要小心,此行对于你来说,尤为凶煞。”
素墨眼中投出担忧之色,苍摩却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下个月十五便是满月祭了,我还想着在那之前把麻烦解决掉,和大伙儿一起喝酒呢。”
素墨笑着点头,“正有此意。”
林霜倚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些模糊的片段,苍摩的身影正在逐渐与何煜重叠,就在何煜转身离去的那一刹,她扑上前去,伸出手拉住了何煜的手。
“何煜!”
茫茫雪原,何煜转过身来,注视着林霜倚,眼神有些迷茫,接着便清醒了几分。
“林……林姑娘?这是……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你的梦魇,不……这应该是苍摩的梦,你的意识被苍摩给侵占了,他正在干扰你的行动,所以快点醒来吧!”
“是吗……原来我一直浑浑噩噩的,竟是在做梦?”何煜低下头去,抚了抚自己的额头,“我……我好像还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释放了吞鲸……那个画室,那个画室是一个陷阱!”
“刘灼已经解决了画室的事,何煜,我带你离开这里,你要顺着我的指引离开这个梦境。”
“好。”
一刻钟后,躺在沙发上的何煜睁开双目,窗外天光乍破,一缕霞光透过纱窗钻了进来。
“太好了,何煜!”林霜倚欣喜道,“你终于醒了,快收起这吞鲸之力。”
“别着急啊,林社长,他才刚醒过来,先让他喝口水吧。”
林霜倚太过激动,有些乱了阵脚,一经提醒,连忙去找水,项毅率先将早已泡好的红茶端了过来。
何煜抬起手,释放出飞鸟形状的星光,那星光便犹如伸展双翼的鲲鹏扶摇直上,接着化作身形巨大的鲸鱼,游走于虚空之中。
众人皆不约而同的注视着那鲸鱼逐渐消散。
“我已经解除了吞鲸的力量。”何煜说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个梦境对我来说,有些不同寻常,我的脑海里好像多了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
他记得这几日发生的事,但那些事却又好像发生在别人的身上。何煜理了理思绪,决定将自己了解的状况一一告知。
“容我组织一下语言……”
“不必着急,你可以慢慢说。”林霜倚道。
何煜注视着远方那不可视的天际线,缓缓道,“敌人的据点在银寂林北部的高塔,那里接近北山。如果把北山的魔窟比作是一棵大树的话,龙宿市和其他遭受袭击的城市就是它的养料来源,魔窟里那头高阶的星魔体将低阶星魔体散布到世界各地,它们侵蚀了那些正常的野兽,最终所有的养料都汇向了魔窟。”
萧流的脸上浮现出凝重之色。
“我已经收束了吞鲸之力,星魔体应该不会再涌进现世了,但是其他神枢就不好说了……现在幽冥神枢的魔窟,恐怕已经聚集了一定量的星魔体,那高阶魔龙更难对付了。”
“所以,先前我们在龙宿市斩杀的那只,根本不是魔窟里的那只高阶星魔体,是吗?”
“魔窟里的那只,叫做赤霄,受到封印的限制,它从来没有离开过魔窟,只能够依附于各种低阶星魔体身上现形。”何煜轻摁了一下自己的心脏,神色显得十分肃穆,“是苍摩损耗自己的性命将赤霄封印在了北山,阻止了西沙阙的星象异变。但是,月轮城的大祭司没有预料到,那只是一个开端,是焚星裂变的前兆而已。苍摩死后,还是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他被再度唤醒了,成为了被赤霄吞噬的怪物,就在苍狼城覆灭后不久……”萧流接道,“苍摩把封印赤霄力量的那柄剑存放在了苍狼神墟,后来有一位苍狼领袖拔出了赤霄剑。”
“是刘珏……”
“不错,北荒的呼韩邪。”萧流解释道,“不得不说,由于苍狼一族异于常人的体质与刘珏本人的极高的定力,赤霄剑在他手里并未引发祸端,刘珏凭借一己之力压制住了那头魔龙,但是……北荒的覆灭导致赤霄剑再无人能够驾驭,那头魔龙所受到的封印的影响也越来越小。”
“所以,只有拥有赤霄剑,才能够斩杀那魔龙吗?”林霜倚问道。
萧流点了点头,“是的,刘灼那小子……恐怕还是得差他去一次北山。”
接着,萧流又摊了下手,露出郁闷的表情,“但是,我听星云说,刘灼和袭小夏又闹得不愉快,刘大少爷人生失意,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出门了。”
“以我对刘灼的了解,他不回因为情场失意而失去判断力。”项毅环抱起双手道,“我们受限于吞鲸之力,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需得尽快前往魔窟,那地方大概已经沦陷为真正的人间地狱了吧。”
“北荒早就已经是无人之境了。”何煜哀叹道,“我在银寂林的高塔时,曾经尝试搜寻过,方圆百里,不见生灵,只有死物。但是植物却不受影响,星魔体的侵蚀,似乎只对拥有动物生效。”
“你……我姑且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对此放任不管的那个人,懿容君的目的又是什么?”
并没有人回应周彧的问话,何煜的视线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很快又熄灭了。
名为斗志的情愫犹如在寂静夜空中无声绽放的焰火,虽然仅是短暂的一瞬,然而周彧还是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激荡。
“我只知道……在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前,我没法战胜他。”何煜露出了迟疑的眼神。
“我真是看透你了。”周彧冷声道。
他还是无法理解人类那些多余的感情,尤其是像何煜这样,尽管话语总是显得斗志昂扬,但最后总是因某些不必要的情感牵绊而犹豫不决、优柔寡断,这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本质。
自己以Doll的姿态存活于世,目的只有一个,即便是亲眼目送身边挚友离去,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脚步。
“真不想和你们组队……”周彧说罢,转身离开了房间。
“看起来你已经随时准备赴死了,带着你的骄傲和荣光。”萧流忽然开口道。
周彧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萧流,神色复杂。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能战胜焚星,后果如何?”
“胜败乃兵家常事,玉照流已经延续了千年,我能够亲眼见到焚星,已经比过去那十八代当家要幸运,如果我败了,那玉照流的使命便由下一任继承就是了。”
“你看,你已经想好了自己的退路。”萧流注视着周彧的双目,神色显得严肃无比,“在你的内心深处,只是想和焚星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哪怕是死亡也无所畏惧,你的思维方式已经接近于付丧神了,斗志驱使着你一路追踪焚星的轨迹至此。玉照流的使命自然是可以传承的,但你有没有想过,当玉照流的最后一位当家面对人类文明消失的状况时,他又该如何为自己寻找退路?”
周彧被萧流驳得哑口无言,空气显得安静异常。
“如果没有做好必死的觉悟,就不要冲在最前面,也不要总是把排斥他人的话挂在嘴边。”萧流眼中突然蹿起一抹异样的光亮,笑着道,“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想管你这小鬼的死活呢,你要是想一个人去送死,我是不会阻拦的。”
周彧自知理亏,冷哼了一声,环抱起双臂,转身背对着萧流。
“周彧,我并不是说懿容君不可对付……”
“够了,我没兴趣听你说下去。”周彧转过身,脸色阴沉,“阻止焚星是为了拯救苍生,这是玉照流一族的使命,也是我的使命。事实若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魄力吧,屠龙者,还有你们!”
“我就当你是在表示和我们组队的决心了。”萧流摊手道。
项毅看向萧流,眼中流露出敬佩之色,他在萧流的眼中所看见的,是如同神明那般充满光辉与自信,无所不往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