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无月。
健硕的白马在阿尔斯特的平原上奔驰而过,袭音一路赶至苍狼城时已是深夜,把守在城门口的士兵不住地搓手喝气,袭音跨下马步行向前,却被守卫拦了下来。
他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得到的回答却是一句简单的“陌生人不得入内”。
不过才几个月而已,苍狼城守卫的态度变化实在让她吃惊。
区区守卫自然拦不住她,袭音骑着马绕了一圈,最终将马拴在了城外的树下,然后飞身越过高墙,翻进了城堡内。
反复确认过惑心并不在城内之后,袭音感到有些受挫。
这家伙究竟去哪儿了?该去哪里找他呢?
银寂岭隐藏在夜色中,原本熟悉的一切仿佛变得陌生起来。袭音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前不论到哪里去都是和惑心一道同行,如果没有他引路的话,出了苍狼城的城门眼前便只有怎么看都差不多的平原与村庄了。
可怕的想法突然涌上了她的脑海。
这里的守卫并不认识他,事实上他也从未见过这名守卫。刚才进入的那间寝室明明在不久之前还由自己亲手打扫过,可是现在却已经空无一物。原本摆放在窗边的琵琶不见了,放置兵器的地方已经布满了灰尘。这间屋子仿佛本就没有人居住过一般。
自己究竟离开了多久?真的只有三个月不到吗?
他还活着吗?
袭音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在苍狼城停留片刻了,他亟需尽快找到惑心。
年轻公马的低声咴鸣引起了他的注意,袭音在马厩前驻足,片刻之后,他将鹤雪从马厩里牵了出来,跨上马离开了苍狼城。
雾气越来越浓厚,草地因积雪消融而变得泥泞不堪,鹤雪的每一步都十分小心翼翼,它忽然在一处水塘前停了下来。
“怎么了?”
袭音俯下身子,发现了泥水中的马蹄印。
“是你的同伴赤焰……再往前看看吧。”
赤焰发出了低低的应和声。袭音放慢了脚步,仔细搜寻着草地上留下的印记。马蹄印越来越杂乱不堪,显然,这里不止经过一批人。
一声突如其来的呜咽从背后传来,袭音回头看了一眼停驻在原地的鹤雪。这匹矫健的白马当然不会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呜咽声,鹤雪的眼神里写满了无辜。
在望见那几头野狼时,袭音忽然露出了微笑。
“有吃的了。”
晨曦之境,日暮微合,人间已沧桑,苍狼领主的身影穿梭于林间。
尽管自己体内的体力充沛,但赤焰显然经不起丝毫不做停歇的长途奔波,能够猎到一两头野鹿的话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惑心架起弓箭,迅速往灌木深处跑去。露水沾湿了他的裤腿,叶尖上的水珠滴落在水塘中,涟漪激荡,水面上渐渐浮起了幽蓝色鬼魅。
惑心的眼前出现了一匹银白色的野兽,他从未见过姿态如此优美的白鹿。
“满都拉,你该回去了。”从树后面绕出来的年轻男子说道。
惑心感到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自己竟会在此处遇见向来行踪难觅的夜鹿一族。他一度以为这支亲近自然的族类已经离开了这片战火弥漫的故土。
白鹿幻化成了少年的模样,薄绿色的眸子注视着水面中的倒影,“啊……脸上的伤口还没有结痂,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啊?光神大人?”
他忽然抬起头,朝惑心所在的方向望去。
“谁?”
“是客人,别那么警惕。”身材颀长的男子朝着惑心招了招手,“过来。”
惑心巡视了一圈,放下弓箭向湖对岸走去。男子挥起星杖,湖面上架起了一座星光铺筑而成的桥梁。
阴云不知何时散开了,清冷月光下,惑心与那男子并排站在星桥上,被叫做满都拉的少年在惑心身边转了一圈,又抬起眼打量着惑心,像是个在熟悉气味的初生儿。惑心的视线几乎无法从他头顶的鹿角上移开。
“这是我在森林里捡到的孩子,他受了点伤。”男子向惑心解释道。
惑心的脸上丝毫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完全没有向男子询问缘由的意思,也不明白这名男子为何会突然热心地向他解释起来。
“这不是我的孩子,我怕你误会。”男子又说道。
“呃,我没有……并没有那么想。”
惑心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起伏。
“光神大人说他看见我就会想起自己的孩子。”满都拉眯起眼睛笑了起来,让人忍不住想要奖赏他一颗糖果,然后摸摸他那光滑柔顺的银发。
光神大人?惑心表示不解。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可以消耗下去的时间了,这位光神在森林深处对这头充满灵性的小公鹿呵护有加的时候,他的同伴说不定正在某处和敌人作殊死搏斗……
惑心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忍不住扭头看向那男子,“你……很喜欢小孩子吗?”
气氛有些奇妙,他正在对一个面容清秀,仿佛不染俗尘的异族男子问一个听起来十分诡异的问题。
“很喜欢,可惜我的孩子长得太快了,我未能见到他进入苍狼神墟进行成人仪式的那一天,他就离开了我。”
“你的孩子是苍狼族人?”惑心的神情有些古怪,“据我所知,苍狼族人没有与外界通婚的习惯,夜鹿一族也没有。在北荒的草原上,有一个传说,夜鹿穿梭于斜月西沉的林间,苍狼哀啼于圆月高悬的山尖,这两支部落永远不可能相遇。”
在说完这句话后,惑心诧异地发现,男子的神情微动,他似乎被某种旁人无法想象的温暖光景打动了。
惑心忽然警觉道,“光神?那个时间封印者……你就是月轮城的大祭司陆时?”
那个在袭音口中,能够封印时间的、掌管着紫微星罗的男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陆时以星杖轻点了一下惑心的眉心,惑心的神志被骤然击溃,紧接着瞳孔骤缩,陆时只是静静地观察着惑心的眼神变化,眉目间如水般寂寥平静。
“我真是服了!”刚恢复意识的刘灼心有些不甘,“怎么又是姓陆的?”
“欢迎回来。”陆时微微伸出双手。
“你知道我?”刘灼感到不可思议。
“对于时之守护者来说,现在即是过去,亦是未来。我不仅知道你的存在,甚至还知道你来此处的目的。”
“那就别多废话,说话的方式简单点。”刘灼道,“你是来帮我的?”
“我已经帮了苍狼一族许多次了,但是有些命数是我无法改变的。”陆时的语气中带着深沉的意味,“我做不到的事,就由你来完成吧。”
刘灼迟疑了片刻,开口道,“可我无力改变更多,如果要用战场上那些牺牲者的性命来换取袭小夏的……”
陆时打断了他的话,“事实上,很多年前,汉长公主也曾带着刘珏前来找我……”
“看来您还并没有到健忘的年龄,光神大人。”刘灼回应道。
“长公主对我有恩,苍狼先主乃是我的挚友,因此我对刘珏视若己出……”
刘灼挑了一下眉。
“长公主跋涉千里,来到夜鹿一族的领地,也就是现如今的日暮乡,她希望我能抚养小王子,教他修习形象之术,那时我便为小王子演算了一回。”
在袭音的言传身教下,刘灼对大祭司的星象演算也有了些了解。星象演算不同于他所知的周易、塔罗,这是一种能够窥测未来成千上万种演变的预见之术。在刘灼的认知中,倘若未来有一百种结局,其中九十九种预告了世界线的终结,大祭司便是那个能够攫取住唯一生机的先驱者。
在暗星社的研究中,这种星象演算,被称为颉鬼之术。
“演算的过程受到诸多干扰,在刘珏的人生轨迹之中,有太多超出了我能力范围的变数。但是,我却看到了结局,只有一种。”
“是毁灭?”
“是随着星罗的运转而重生。”
“这就是懿容君希望看到的吗?”
“但这也在无意间推动了星象之力再度现世,失落的国度再度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之中。他想见到的不过是蝴蝶再度煽动翅膀,但他引发的却是山崩与海啸。这是我与其余几位祭司皆不愿看到的。”
“我不管他的愿望是什么。”刘灼侧过头,沉默片刻,又道,“刘珏并不是星象师,荧惑之主本应当是袭音,如果我是刘珏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分身,为何我持有星象之力?”
“因为袭音给了刘珏那块玉石,于是刘珏取代了袭音的星象之位。”
“我该如何把荧惑的力量还给袭音?”
“你为何想要归还?”
“因为袭小夏也没有。”刘灼瞥向陆时,神色中掠过寂然之色,“在她面前,我希望我只是我。”
陆时沉默了一阵,“我可以帮你这一回,但你若心生悔意……”
刘灼轻笑一声,“到那时候,你再骂我不迟。不过请你放心,这种顾虑是多余的。”
“自始至终,荧惑都是最孤独的那个,不过,或许正是因为一直位于高处,反而看得更清吧。你是当之无愧的荧惑之主,袭音并没有看错人。”
“你可别搞错了,袭音认准的是刘珏那个苍狼之子。”刘灼莞尔道。
“我的孩儿若是有你这样清醒而坚强的意识,或许也不会过早地离开我。”
“他已经不在了?”刘灼有些诧异。
陆时轻叹一声,垂下眼道,“我愧对他太多,以至于每每见到那孩子时,便不忍下手,倘若他能保持本心,倒也顺遂,只可惜……那副躯壳之中的灵魂已经不再是他了。”
刘灼轻抬了一下眉,“你指的是……”
“你是聪明的孩子,有些事,你自己稍加思忖,便会明白,藏在心里就好。”陆时勾起嘴角,抬头仰望诸星,勾起嘴角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少有的,能让我产生时光如梭这般感觉的人。”
陆时面容恬淡,眸光如水。在他顿首回顾的那一瞬,刘灼便觉得,此人和他所熟知的那冒牌货的帝星,倒却有几分相似。这两人……似乎更有父子感。
难怪乎,陆梵舟总是对陆修隐隐透露着敌意,他心里分明藏着许多事,他明明知道一些真相,却非要将它深埋。
陆时像是光,然而陆梵舟却总是游荡于阴影之中,独自逡巡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