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北荒潮湿而多雨的季节。在出发前,林霜倚对星魔体侵袭过后的北荒满怀担忧,然而当真正踏上那片土地时,她却愕然发现,星魔体似乎都隐匿了起来。
林霜倚一路上换了七八匹名驹,终是在夜幕中踏入了北荒最深处。
夜色中虫声断断续续,不知名的飞虫闪烁着微光。
林霜倚放慢了马速,那马儿兴许是乏了,竟一脚踏进泥里再也不肯前行。此处人烟已稀,无法再换马,他只得牵着马前行。一人一马,深一脚浅一脚在夜色中摸索前行,终至苍狼神墟前时,已是一身寒露裹身了。
本是日夜奔波,加之北荒寒露侵袭,林霜倚走至苍狼神墟守卫弟子身前,还未开口,却先倒了下去。至醒来时,却又是一片暮色映入眼中,呜呜咽咽的乐器声传入耳中,竹屋下一男子正在吹埙。
“敢问可是阁下救了我?”林霜倚起身下床。
男子回眸,目光不冷不热,漫不经心道,“可笑人间自有痴情,此恨无关风月……”
“什么?”
“没什么……”他淡然道,“你来访的意图,我已经知道了。”
男子进屋,斟了一盏茶水,自己喝了一口,又到一杯递与林霜倚。
林霜倚迟疑片刻,接过茶杯,打量着那男子,忽然觉得对方有些眼熟。
“你长得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林霜倚认真地说道。
“惑心?”男子回眸问道。
林霜倚点了点头,“是的,不过你俩的气质不一样。”
“我叫刘云起,你也可以叫我夜鹿。”
林霜倚嘴唇翕动着,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苍狼一族已经覆灭了,自那以后,时代守护神墟的都是夜鹿族人。”
“我本以为,苍狼族的先祖会给与我答案,到底如何才能救陆梵舟?”林霜倚问道。
刘云起站起身来,反负着双手,注视着窗外阴云,“我可以带你开启一段过去的时光之门,在那座神枢里发生的一切,说不定会解开你的疑惑。”
林霜倚歪了一下头,表示不解。
“文明的演变总是有许多种可能性,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过去即是未来,未来即是过去,所以我们从不会思考如果过去可以重来这种问题,但我知道,人类很在意这个问题。”
林霜倚如实道,“是的,我想素墨之所以想要留住陆梵舟的残魂,便是因为不甘接受陆梵舟已经离他远去的事实。如果时光可以倒退,或许她会阻止陆梵舟出征南越,或许他可以在白虎城,与相爱之人厮守到白头。”
“我可以赋予你这种可能性,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和他的未来可以由你亲自去创造。”刘云起道。
林霜倚倏然一笑,“其实我知道,这种假设没有什么用处,我以前也这么想,但现在不会了,陆梵舟曾经不止一次告诉我,执着于过去没有意义,我想他的意思是,最重要的是保护好眼前的人。”
她抬眼看向刘云起,“你所说的那种可能性,应当是人工创造的神枢吧,它就像是一个永不完结的梦,虽然很美好,但梦终究是梦啊。”
“你很冷静。”刘云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之意,“就让我为你指点一下迷津吧。日照宫的囚龙锏,只对焚星起作用,那是唐时日本的遣唐使带回去的宝器,他们一族被赋予的使命就是诛灭焚星。”
“所以……”林霜倚眨了眨眼,“囚龙锏是困不住小舟的。”
“是的,但是现在陆梵舟的意识已经近乎消失了,而焚星又受囚龙锏所困,他现在只不过是一副躯壳,代替北辰的意志行事。”
“这又是什么意思?”林霜倚不解道。
“即便是受到诅咒的焚星,也有自己的思想与意志,这就是他选择站在你这边,与懿容君对立的原因吧。其实对于时间守护者夜鹿一族来说,这座时空的演变之路上,有没有人类都无关紧要,但是焚星这一回却选择了站在人类这边,我和陆时都没有料到这一点。”
林霜倚握紧了双拳,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紧紧地揪了起来。
他果然是选择了人类这一边……
“既然选择了天空,自当奋飞不戳,然而他似乎忘了自己没有羽翼。”刘云起抬起手,一团星雾自掌中浮现,逐渐凝结为一颗透明的“蛋”。
他将这颗“蛋”交给林霜倚,“他一定还有话对你说,还是去见见他吧。”
林霜倚细细思索了片刻,决定接受这个梦境。
她回到了白虎城,那座让她放不下、也拿不起的城。林霜倚始终觉得,白虎城就像是一道割裂的伤口,永远隐匿于时空的扉页之间。
身着玄甲的陆梵舟牵着奔雷,向她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她无法确认自己见到的究竟是白虎城的催城将军,还是那个让她既爱又恨的焚星。
“刘珏写信告诉我,日暮原的花开了。”陆梵舟道。
“就这样离开白虎城,不要紧吗?”
“没关系的。”陆梵舟抱起林霜倚,将她放在马背上,又抚了抚奔雷的鬃毛,接着仰起头对林霜倚笑了笑。
“你知道……我是……”
“你是霜倚。”陆梵舟眼中闪烁着明媚的光,“你知道的,夜鹿一族是脱离了时间束缚的,只要你出现在此处,那么未来所发生的一切,我便都能知晓,过去的我,未来的我,此刻的我,并没有什么分别。”
林霜倚抿了下唇,对陆梵舟笑了起来,又摸了摸奔雷的脊背。
“只要你愿意,留在此处也不是不可以。”
“不,陆梵舟那个家伙才不会对我说这些呢。”林霜倚摇了摇头。
“其实我是认真地希望你留下来,我们可以改变未来的走向,至少可以让悲剧不再发生,我实在不想离开你。”
陆梵舟牵着奔雷,两人一道走在白虎城的日光下,路人频频向他俩点头致意。
“这就是战事还没有来临时的白虎城吗?很热闹,他们好像都很尊敬你。”林霜倚的视线落到了街边卖花的摊子上。
那卖花的小贩便摘了一串风铃草送给林霜倚。
“城主大人。”路边一辆车驾忽然停了下来,一位衣着华贵的贵族掀开帘子,向陆梵舟打了声招呼。
“月轮长老怎么会来此地?”陆梵舟顺势施了一礼。
戚吾施施然一笑,“这儿毕竟是我家,不知吾弟近来过得可好?”
陆梵舟迟疑了一瞬,应道,“戚英今日外出打猎去了,他过得比我自在。”
戚吾笑着点了点头,放下帘子,那赶车的马夫便驾着车离开了。
林霜倚的视线还停留在逐渐远去的车驾上。
“你是城主,依照中原的礼法,你好歹算是个王侯,他应当向你行礼才对,怎么是你向他行礼?”
“月轮长老毕竟是受人尊敬的贤者,在白虎城中更是相当具有威望。我能轻易入驻白虎城,全靠戚家人的支持,这里的百姓对我是很尊敬,那是因为戚吾对我也很尊敬。”
“当真如此?”林霜倚追问道。
“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陆梵舟的语气里带着遗憾之意。
“发生了什么?”林霜倚关切道。
“我受封于白虎城,是懿容君的意思,他觉得这座城是我攻占的,理当属于我。”陆梵舟解释道,“戚吾其实对此很不满意,你刚才也听到了,他说这里毕竟是他家。”
林霜倚沉默了一阵,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是权力的牵制。懿容君希望由你来牵制戚吾,其实他这个人,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陆梵舟轻点了一下头,“嗯……可惜有些事情我明白得太晚了,朝堂之事我不是擅长应对。我后来出征南越时才反应过来,白虎城中流传的关于我叛变北荒的谣言,是戚吾散布出去的。”
他俩一道穿过城门,陆梵舟跨上马,带着她往北方疾驰而去。奔雷踏过之处,蒲公英漫天飞舞。林霜倚轻嗅了一下花香,感受着陆梵舟胸膛起伏的节奏。
“去哪儿?日暮原吗?”
“偷偷地去。”陆梵舟的语气里带着笑意。
“你看,你总是和刘珏互通书信,还去他的封地,难怪戚吾会抓到你的把柄。”林霜倚故作严肃之色,“其实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北荒。”
“只是放不下那里的风、水、还有天空、土地,在北荒我是自由的,在你身边的时候也很自在。我想在那儿建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马儿和牛羊,其他的我倒不大在意。”
“真好。”林霜倚笑着点了点头,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你知道的,遇见你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无论重来多少遍,我还是会跟你走。”
“真的吗?那你不恨我?也不恨西沙阙的一切?”
这一回,回答她的是陆梵舟略有些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傍晚的时候还能赶上丰收祭。”
林霜倚轻轻地“嗯”了一声,未再多说什么。她的眼角瞥到了陆梵舟手背上浮现出的那道如同锁链般的诡异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