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已过,不管是新加坡还是马六甲好像都恢复了平静,就连陈盛内心的烦闷癫狂也被慢慢抚平了似的。
一个不冷不热还吹着柔柔暖风的日子里,陈盛捧了一大束开得灿烂的鲜花来到了医院,看望他带回来的那只手上的小燕。
来到病房外,他轻轻推开了房门,躺在病床上的石燕子还在睡觉,气色恢复了很多,又有当年的模样了。她均匀呼吸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飞累了的燕子,安心地休息,等待下一次飞翔。
陈盛没有打扰她,轻手轻脚地把前两日买的鲜花撤下,换成崭新的鲜花。
插好鲜花,陈盛见石燕子的被子有一角耷拉着掉到了床下,便伸手去拢,一个笔记本滚落在地上。陈盛把它捡拾起来,正要放回去,却看到上面有一行铅笔印记的文字:我为什么要活下去。
单是这几个字,陈盛的心就骤然一痛。
“你想知道吗?我为什么要活下去。”
陈盛的耳边传来石燕子的声音,她说得那么平静。
石燕子见陈盛目光落在笔记本上,说道:“拿去看吧。”
“可以吗?”陈盛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如果不看,也许隔在他和石燕子之间的那条河他永远淌不过。如果看的话,他将亲手撕开石燕子的伤口……
陈盛心里一再挣扎,石燕子却轻描淡写地笑笑,说道:“如果你不觉得是折磨,就拿去看吧。我没读过几年书,就怕连小学生的程度都没有。”
翻开笔记本的那一刻,陈盛长吸了一口气,认真地阅读起来:
“我听到隔壁传来女子的尖叫,他们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尖叫声是她们发出的。有几个日军闯了进去,他们不会放过她们……”
“隔壁家的男人跪在地上求情,日军没有耐心,砰砰两声枪响结束了他和他妻子的性命。两个孩子惊叫着哭喊,声音快把我的心都震碎了。我担心她们,为她们感到害怕,我不确定能不能帮到她们,但我还是决定试一试。我曾经是个妓女,如果能保住两个少女的清白,那就让他们糟蹋吧。我掀开门帘,看到三个日本军正揪着两个孩子的头发。她们的脸上挂满了泪水,绝望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父母,身体瑟瑟发抖。我在心里咒骂那三个该杀千刀的禽兽,但我一开口却是温声细语,脸上浮起了我最擅长的妩媚笑容。在我笑的那一刻,日军就送开了女孩儿的头发,接着他们眼睛喷火地朝我走了过来。那天的事很遭,但我却打心里感到高兴,因为我救下了两个无辜的孩子。”
“自那以后,我的个人信息和行踪就暴露了,不断有日军来找我。有的日军会带来米粮,有的却是两手空空,还用尽手段折磨我。”
“有一次我差点被一个日军打死,他用双手掐着我的脖子,我挣扎了很久他就是不肯放过我。当我的意识慢慢变得模糊时,我的手碰到了桌子上的花瓶,花瓶砸在那个日本小兵的头上,他痛叫了一声,脑袋上不断有血涌出。但他没被花瓶砸死,所以后面我的日子有点难过,他抓起我的头,摁着往墙上撞,把我推倒在地,用穿着军靴的脚踩我背,每踩一下我的嘴里就会喷出一口血。有血水呛进了鼻腔,那种感觉太难受了……”
“我在医院躺了两个月,侥幸捡回一条命,之后,我就被日军送去了慰安所,开始了暗无天日的生涯。我每天必须接待一个又一个日军,从早上到深夜,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有时候,我得躺在床上,一边应付日军,一边吞下米饭。”
“在那段岁月里,我就像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后来啊,日军投降了,战争结束了,街上传来欢呼声,人们敲锣打鼓地庆祝,爆竹的声音里有人欢笑有人痛苦,而站在窗户口的我却内心无比平静,只想从窗口跳下去。在变成行尸走肉的日子里,我没有寻思,当噩梦般的日子结束后,我却萌生了了结自己生命的念头。也许,在我成为日军发泄工具的日子里,我的牺牲能让一些无辜的女子免受折磨,所以我必须活着。如果我死了,慰安妇们都寻了短见,那些畜生肯定会去搜寻寻常人家的女人,她们有的做了母亲,有的新婚,有的也许还只是个孩子。所以,我必须活着。可是现在,我实在想不出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
“我还是活下来了,因为我决定把这段经历写下来,让人们知道侵略者所干的事。我如果死了,那些罪行就会跟着埋进土里,就没人知道了。”
“但是……重新回忆它们、写下它们,原来需要那么大的勇气……”
“每次提起笔,我都无法下笔。只要稍稍回忆一丁点,我就会冷汗直流,痛苦到无法呼吸。我实在……不想再回首那些日子。到我能提笔记下这一切时,已经是好几年后的事了。”
“我终于写完了,我这只燕子,可以回家了。”
最后一句写于今日,陈盛来看望石燕子的前一刻。
陈盛怔怔地望着最后几个字——“可以回家了”,那几个温暖的文字,突然蒙上了一层冰霜,冰霜骤然化成利刃扎进陈盛的心里。
他猛地跳起,匆匆跑回病房,里面却空无一人!
陈盛抓过一位护士询问,护士被他的样子吓坏了,在听清楚他的话后指了指旁边的楼梯。陈盛顺着楼梯一直往上,在天台上终于看到了石燕子。她就像燕子飞累了栖息在屋檐边,那么安静,那么平静。
看见石燕子的那一刻,陈盛的心安稳了下来,他一步步走向石燕子。
石燕子听到身后动静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只有疼惜和不舍。
陈盛紧紧地拥抱她,吓破了胆的他疲惫地靠在石燕子的肩膀上呢喃:“燕子,你回家了!你已经回家了!我就是你的家人,永远都不要离开你的家人,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答应我,好吗?”
石燕子凝望着陈盛,眼里满是泪水。而陈盛的眼里,也满是红血丝。
他一遍遍地求她:“答应我好吗?”
石燕子缓缓点了头,一滴泪涌出,她的眼睛重又变得澄澈透亮……
陈盛重又紧紧地拥抱她,唯恐再让她飞远。他们的身后,黄昏微暖,一群南归的燕子从他们头顶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