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天宫已是二十七天,人间便是二十七年。
世华国的太子庙,早已拆了,白刈便当了个扫地修士,偶尔也去和自己落灰的神像坐在一起,说很多话,仿佛自言自语。
他便是在这里开始嗜酒。
前二十七年,他总是热情满满,走过路过他和江晗一起游历的地方,也一直怀着重见的希望。
可是人生真的太过漫长,他开始反反复复做那些绚丽的梦,梦中全是他们在一起的场景。醒来以后,心里有个地方真的很痛。若是醉了,便记不清了。
前些年不那么难过,是因为还有阿拉塔,这个和江晗有关的巨马,总是听他说话,仿佛能懂。可是现在没了,现在他形单影只。
五年后,白刈觉得这样不行,他想去散散心。于是他便南下去了佳晨国。那里的渔民好玩,民风开放。
白刈在佳晨国赌博,在船上做水手,而后是舵手,最后也当了个船长,常常出海打鱼,又回集市贩卖。他精打细算,不亏一分钱。靠着自己的努力养活自己,活得比那些凡人还要认真。
五年后,又是一次海云大潮。白刈驾着船带一群人出海,在那翻滚的海云之下,他又一次深刻地记起,他们曾经来到这里的场景。曾经的欢愉慢慢变成苦涩,流淌心间,便显得这些时光更加漫长。
渔民们欢快地叫白刈来赌博,他却再也提不起兴趣。他们在甲板上开了比赛斗殴,白刈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他把自己锁在船长室里,隔绝那些喧嚣和叫嚷。
一看,便是无止境的回忆,一想,便是酸楚的泪痕。
回港后,白刈想,他再也不能呆在他们熟悉的地方了。
大陆最东边,是妍君国,那是东女国,只有女子可以进入。那便去最北边吧,曾经觉得环境艰苦,没有踏足的斗斋高原,成了白刈唯一能呆的地方,不至于让时光显得太过漫长的地方。
沿着阿曲河流域,白刈一路来到了斗斋高原的安定城。在神庙中做了一个修士,庙里有个小僧,叫妙聚,与白刈颇谈得来。
白刈每日早起念诵经咒,供奉五神山诸神。下午去帮村民收收青稞,寻找走失的牛羊。黄昏时,妙聚便和白刈躺在青稞地上,任凭夕阳照在他们面庞。
他已习惯高原稀薄的空气,高原热辣的阳光,习惯了席地而坐,就地而躺。肤色变得深了一些,日归剑常常甩在屋中。
可是离开已近三十年了,他依然无法习惯没有江晗的日子。纵使没有熟悉的事物,熟悉的场景,他还是常常想起,常常做梦,常常饮酒。
妙聚叼着一根草儿,问白刈:“白离,你都在我们庙里呆了许多年了,看起来比我们还虔诚。为何不做僧人,只做修士?”
白刈便回他:“我六根未净,尘缘未了。做不了僧人。”
妙聚疑惑了:“你可是还牵挂着什么人,不能忘却?”
白刈说:“我不愿忘却,他是我的心上人,是我挚爱之人。”
妙聚便笑了:“你既那么喜爱她,为何不去找她?可是因为她已嫁作他人妇了?——好惨。”
白刈也苦笑了一下:“他是个男人,也未婚娶。”
妙聚大惊:“那更惨了!”
他翘着腿,想了很久,直到日头落下,也不理解为何男人和男人能成为挚爱。
忽有一天夜里,他想通了——男风虽为世俗所不容,但若是情之所至,世俗又算个什么?与其这样拖拖沓沓,各自痛苦。不如寻了他,遁了世,求个清净心安!
妙聚急急忙忙地跑来找白刈,白刈正在小屋里自己喝酒。小僧便把酒杯抢了下来,对他道:“白离,不管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只要你想他,便去找他啊!人生这么短暂,能多在一起一天都是珍贵!别在这暗自神伤了,快去找他!”
白刈已经醉了,他讷讷道:“人生……太漫长了……我就算想找,也找不到他。”
小僧忽觉得事情严重了:“那他是死了吗?不在这世间了?”
白刈抢回了酒,又喝了一口:“他是不在这世间了,他成了一个神官。”
“我的妈呀,你竟爱上一个神仙!”小僧叹了声,在他眼中,神仙不就是他们每日在庙堂上供奉的那些吗,遂问,“那他知道你吗?”
白刈倒在案边:“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前尘往事……都已蹉跎……”
烈酒洒了一地,也浸在白刈眼角,染得他眼睛酸痛,甚至掉出泪来。妙聚看了,忙帮他把酒坛立了起来,又替他擦拭眼角。可是眼泪如珠,连成一线。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妙聚便不擦了。
他放任他在那里自暴自弃,口中骂道:“白离,你何必执着于此。若是他知道你,喜爱你,尚且会下凡来找你。可是他既不知道,你一人记着,又算个什么呢?做个僧人吧,把这些都放下……”
白刈挥了挥墨色衣袖,赶着他:“不做,我就是不做僧人!你说的不对……我的挚爱之人,是个天命之人。总有一天,他会骑着灵兽来找我……纵使他不记得我,也会再次爱上我!”
“你真是病得不轻……”妙聚把他扶到塌上,转身便走了。此后再也没提过让他做个僧人。
时光漫长,年复一年。小僧变成了老僧,当了神庙的主持。
白刈还是如同十八九岁的年纪,不曾老去。只是眼神变得深沉,目光变得沧桑。他还是经常饮酒,不然就会心痛。
他活得漫长,是为生之苦。他生过大病,是为恶疾之苦。有的僧人看不惯他破戒之举,是为怨憎会。他与那神仙分离,是为爱别离。他想要他来找他,是为求不得。
妙聚逐渐意识到,白离在其他地方虽与凡人无二,但他不老不死,可能也不是个凡人。但是他猜不透,也不敢问,一直收容着这个墨衣少年,把他视若好友。
神庙供奉减少,北极生成了假神。白刈离开安定城去看过,而后又安静回来,继续等待。
直到那天,天庭派神官下凡。当妙聚带着众僧列着队迎接的时候,从天而降的那个神官长,骑着一只冦豹,直扑到白刈跟前。
妙聚想,白离的挚爱之人,可能就是他吧。
他还是不懂的,就是这个神仙,一派清逸出尘,不染人间烟火。让他的好友白离,痛苦了九十多年。所以第二日白离熬好了粥让他送去,他神情是颇为嫌弃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沧桑的白离就这样再次欢快起来,又随在他身边,和他去查探北方假神。
——走了也好,最好在一起,永远不要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