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前辈他……死了？”
寒六立在天心阁前，夜晚凉意如注，叫他从头凉到脚，如坠冰窟。
晚风撕扯着他的身体，他木讷的脸上血色尽去，怒目圆瞪，心如刀绞，手脚发颤。
“这怎么可能？！”他怒吼道：“这绝不可能！云山前辈武功盖世，乃是武林前辈，谁能杀他！”
巧红缨怜惜地看着他，“衡山掌门的确不凡，但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够盖世。”
寒六猛地想起了步晚钟，一个恐怖的想法忽闪而过。
步晚钟知道所有秘密，走在他们前头，如果他暗中伏击，凭他小登封的修为的确可以杀了云山！
但紧接着，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巧红缨说：“蚂蚁尚且能够咬死大象，衡山掌门再厉害，也敌不过蚂蚁群起而攻，更挡不住火药石破天惊。”
寒剑心下咯噔，有些羞愧，又更加愤怒，“无耻至极，竟然、竟然——”
“行了！”一道清脆的像是琵琶断弦样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杀云山的又不是我们门主，你冲她吼什么？”
说着，就见门内走出一个青装丽人，不同于弱水门其它女子，她英姿飒爽、气势凌厉，本是姣好迷人的脸庞，竟生一双比男儿还要厉害的虎目，指着寒六便破口大骂。
“给你脸了是吧？我弱水门救你师兄，伺候吃喝治病，不知废了多少金贵的药材，好容易将命吊住，便是看在江湖道义路见不平！”
“你倒好，竟冲门主瞎嚷嚷，我弱水门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不是判冤决狱对簿公堂！你要找凶手，自己滚出去找，我弱水门又不是你娘，谁爱惯着你？”
女子好不气愤，声色俱厉，面上一片戾色，冷笑道：“不舞之鹤，端会叫唤。”
寒六脸色登时难看起来，气愤地盯着女子，好似要将女子撕成碎片。
他突闻噩耗，本就情绪激动，这女子一出来就呵骂一番，言辞激烈，着实不给他面子。
但他一时又不禁心惊，暗道：都说弱水女子温柔体贴，如何会有这等剽悍之女，好生凶猛！
他哪里知道，弱水门的女子平日看着温柔体贴，但一对上那不听话的病患，便恨不得生出八张嘴来。
对医者来说，最无能为力的病，就是病患对医者的不配合。
若是连生命者不自重，旁人纵然殚精竭虑，亦是无济于事。
“瞪什么瞪？我要说错了，你只管冲我招呼，老娘眨下眼睛就算孬种！我若说得没错，你便连道歉都拉不下脸来？”女子冷哼。
“三娘子！”
巧红缨有些尴尬，将女子往身边一拽，歉意地看向寒六，“六君子别在意，我这徒儿只是心情不好。二君子已经昏迷了数日，她也是急了才会……”
“是我的错。”
巧红缨话还未说完，寒六肩膀一垮，深吸口气，郁怒惭愧地低下头，“这位姑娘说得没错，是我太急躁了，晚辈向前辈道歉，也希望前辈体谅晚辈拳拳之心。”
三娘子挑眉，面色稍霁，“还算你有救，哼，进来吧。”她冷声道：“你想看的答案，在二君子身上，只怕你不敢看。”
寒六心下一沉，却道：“我敢！”
暮云山庄那般惨烈，他都敢看，现在，他也敢。
寒剑君子，无惧生死。
巧红缨叹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若敢看，便自进去，我与三娘子在外等你。”
寒六点头，面容刚毅，沉默无声地走了进去。
三娘子不说话，走到一旁去看自己熬的药。巧红缨立在原地，眼帘低垂，看着地板。
倏而，门内发出一声惊呼，旋即便是剑六沉痛喑哑的颤声，“这……这！二哥！二哥啊！”
寒六从没想过，他意气风发的二哥竟变成了这幅模样，不人不鬼，半面青黑，宛如青面獠牙的修罗，上半身看不出一片好皮肤！
寒六心惊胆寒，踉跄得竟不敢多看，不过两息就跑了出来，人却被门槛绊住，噗咚一声摔了个五体投地、头破血流，当场昏厥。
巧红缨不忍地上前把人翻过来，拿帕子给他擦血。三娘子动作一顿，转过身来，盯着寒六皱眉。
“就这？”
巧红缨叹：“你这孩子，何时能把嘴巴放温柔点？还不快过来给他包扎。”
三娘子虎目圆瞪，极不情愿地从旁边的药架上扯下伤布，冷哼一声，“门主就是性格太好了，由得这晚辈大吼大叫。”
“我这性格好不好，也由不得你这胭脂虎了。”巧红缨伸手在她脑门上一戳。
三娘子扯了下嘴角，一双手臂直接将寒六给抱了起来，往屋子里那烧伤的人身边一扔，开始处理伤口。
“娘，娘！我把刘推子带过来了！”就在这时，巧妹气喘吁吁地来了。
刘推都还没来得及换衣裳，人就被带了过来，跟在她身后也不停喘气，到了天心阁差点坐在地上。
巧红缨见她直接就牵着男人的手风风火火招摇过市，微微挑眉，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刘推。
……哦，拱白菜的猪出现了。
刘推眼明心快，自然而然地抽出手，对着巧红缨行了一礼，“晚辈刘推，见过门主。此次多谢门主搭救，晚辈感激不尽。”
“哎呀，别说这文绉绉的了，让你来是来查案，又不是说书的。”巧妹不满地瞪他，“你在暮云山庄嘴巴不是挺凶的嘛，装给谁看呢？”
刘推尴尬，嘴巴咂摸两下，到底没敢在巧红缨面前说些什么。
巧红缨温柔慈和地走过去，稍稍将巧妹往自己身边一带，对刘推道：“阁下就是鬼神判官？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我请少侠来也是无奈之举，我弱水门治病救人可以，查案缉凶却确非本等，这东西，恐怕也只有少侠能够看出端倪来了。”
巧红缨从袖中拿出一块碎布。
碎布烧了一半，昏黑污浊的绸面上镌刻着细小的花纹，乍一看，就像随手摸了一块碳灰。
巧妹凑上来，“这什么啊，根本就看不清楚嘛，这就是二君子手里拿着的东西？”
“是的，”巧红缨道，“他攥得很紧。”
刘推心怦然而跳，忽问道：“有多紧？”
巧妹不解，“这算什么问题？”
“好问题。”刘推懒懒看她一眼，“寒二攥得有多紧，此物便有多重要。”
巧红缨微微点头，“寒二方到弱水门之时，曾醒过一段时间，只是情绪激动神识茫然，我以金针宁神，也不能叫他松开掌心。”
刘推沉吟片刻，又摊开那布片细看。
布片破碎染血，一时之间根本看不出有何不同，刘推皱了皱眉，道：“门主若是信我，可否将此物暂且交予晚辈？”
巧红缨点头，却还未说话，巧妹就火急火燎道：“你能看出什么吗？能吗？我看没准是寒二神志不清随手拿的东西呢，不如咱们去案发地走走吧。”
“不行。”刘推面色一肃。
巧妹愣住，“啊？为什么？”
刘推道：“因为危险。”
巧妹没想明白，巧红缨却道：“你才回来，又要玩哪里去？整日家的跳脱，来日看谁敢娶你。”
巧妹吐吐舌头，灵气逼人的眸子溢出笑意，“我才不怕呢，男人影响我学医！”
刘推愣了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过了会儿，刘推又去里面看过寒姓兄弟，便默默回了客房。
弱水门的老阿嬷已经给他备好了热水，还送来了些吃食，说：“刘公子稍等，咱们门里只有一个男童元宝，公子背后这伤要清洗上药，恐怕得排队呢。”
刘推嘴角一抽，他突然有种给人穿了小鞋的感觉。
好在饭菜还很不错，荤素两全，刘推吃了饭便自己解衣泡进热水里。正是暑热天，这热水也没凉，只是后背的伤口有些刺激。
而后他拿起那块破布，就趴在浴桶边打量。
“质地粗糙，显然是下等货，云山掌门跟寒二一身金贵……凶手的东西吗？”
刘推有些为难，他慵懒无神的眼皮将闭不闭，几乎成了一条线来，映着一旁跳跃的烛光。
许久，刘推忽地心里一动，透过破布去看火光。
隐约间，他似乎从破布上看见了几条粗线，就像细长的花瓣……
“刘公子，我是元宝，我可以进来吗？”门口突然有人敲门。
终于来了吗？刘推松口气，“进来吧，元宝童子可是来帮我伤药的？”
元宝推门而出，虎头虎脑的，咯咯笑着，却递过来一包糕点，“我是来上药的，可也不止是来上药的，喏，这是巧姐姐给你的。”
“糕点？她是怕我没吃饱？”刘推讶异，伸手接过。
“这是茯苓雪花糕，”元宝挽起袖子，“里头可有甜枣，能够养气补血的。”
刘推哑然失笑，“没想到她……竟然有此细心之处。”
元宝得意道：“那当然了！巧姐姐可是弱水门的继承人，姐姐们说了，当大夫最重要的就是细心。”
刘推听元宝一副与有荣焉的腔调，不禁看他一眼，“你喜欢她啊？”
元宝怔了下，然后笑道：“喜欢的，门里的姐姐都待我很好，比我娘待我还好呢。”
他顿了顿，小小少年叹息一声，“若是我早些遇到她们，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这话说的，仿佛垂暮老人在感怀人生不易似的。
“你这样子又如何？”
刘推见他人小鬼大，有些好笑，斜眼一看，却正好看见他臂上的碗大的圆形伤疤，几乎将少年整个左臂上方覆盖。
这样半大的少年，身上竟有这么可怖的伤口！
刘推在府衙大牢里也看见过的类似的伤口，那是狱卒将镌刻罪字的烧红烙铁烫在人脸上，被烫伤的成年人都有受不住咬舌自尽的。
他们唾骂、痛恨，却无可奈何，最终痛哭流涕，狼狈不堪。
因为他们是罪人，罪人应该为自己的罪付出代价。
但这个少年又犯了什么罪，需要经受如此惨烈的惩罚？
“这伤疤是？”刘推忍不住问。
元宝低头看了眼手臂，白胖胖的手臂上肉都挤成一团，他将袖子往下拉了一点，有点失落，“是阿娘烫的。”
他说：“阿娘不喜欢我，说我笨，难看，给她丢脸。阿爹是樵夫，打不到猎物，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就打她，她就打我。不过现在好了，阿娘将我扔在水里想溺死我，我就顺着水飘到了弱水门这里，也是三师姐救的我呢。”
娘。
刘推没见过自己的娘，但依稀记得娘亲对他很好，但他不难想象父母对子女的恶念会如此直接残忍，京师重地，最不缺的就是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姐妹相杀。
刘推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本也不是多话之人。
元宝抿了抿唇，替他擦洗上药后，也埋着头走了出去，情绪依旧很低落。
刘推躺在床上，他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他闭上眼，就要睡去。
然而过了一个时辰，他依旧神识清明，只是眼皮已经沉得快要睁不开了。
想不出破布有什么端倪，他根本就睡不着！
无奈，刘推小心翼翼地翻了下身，打开旁边的窗户。弱水门的客房都建造在山崖上，盘旋而上，紧密相接，却正好可以欣赏那宝华月色。
青山翠林，月光如水，银河迢迢，波光粼粼。
忽而天际大云如盖，一道微光闪过，刘推挑眉，才发现是萤火虫成群结队的飞过，像一朵会发光的花儿。
他笑了笑，嘴角才抬至一半，忽地僵住。
他看着那萤火虫团团簇簇飞过，脑中蓦然闪过了什么，将手里的碎布拿出来，对着月光细看。
“针枝阔叶，形若风车，繁复嵌合……”
曼陀罗！
魔教标识！
刘推骇然而惊。
难道魔教已经敢大张旗鼓来到北武林了？若是如此，又逢朝纲混乱，则天下必将大乱！
刘推脸色微沉，坐起身来，将那碎布拿近了，却是越看越心寒。
俄而，刘推放下碎布，忽又看向房门。
门口紧闭，月光带着枝丫的影子在门上张牙舞爪，宛若鬼魅乱舞。
不对。
还有什么他没想到，还有什么……
就算是魔教的人又如何？暮云山庄的事情已经证明魔教早就开始祸乱中原，可能被朝廷利用来平衡南北局势。
魔教跟北武林本就水火不容。
既然如此，他刚刚那股心惊肉跳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就好像，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在眼前，但他却总是发现不了。
就在眼前，眼前……
倏然，刘推身体一颤，惊疑不定地看向房门。
“我，见到过。”
这曼陀罗花图案，他在弱水门的某个地方，见到过！
门外风声一动，摇曳的树影哗然一抖。
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人，正在暗处无声戾笑，令人毛骨悚然。
霎时冷汗涔涔，刘推当机立断，转身取了笔墨坐到桌前，犹豫了一下，提笔成书。
朝廷此刻必然阵脚大乱，就算是书信递过去，恐怕经过重重审查，也未必就能到达有用之人手中。
远水难解近火，此时此刻，能帮她们的，只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