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下的灯笼随风飘荡,笼中蜡烛似已经熄灭,无孔不入的寒风就像看不见的鬼魅,时时刻刻都在肖想泯灭所有黑暗。
步晚钟又想起了过去。
他想起自己在将进入魔地血窟之前,陆长思曾教他练剑。
他的剑法传承于道门,又创新于天赋,是自己在前辈经验上一招一式磨出来的剑法,他也无比信任自己能够凭借这那御剑之术名噪天下。
但梵林觉得不够,即便他看见过自己险些伤及慕容鲜卑,他也觉得不够。
步晚钟起先以为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境界不够,但等到秦风被打落在地,梵林阴柔的脸上肃杀冰冷,他才猛然反应过来。
梵林觉得他不够狠。
“魔地血窟是个死地,我是送你进去历练,但同样也是让你拼个生死。我让你全力以赴,你现在的剑法是在干什么?小孩子走套路吗?”
步晚钟皱眉,他捡起秦风,“再来。”
梵林不是剑客,他也没打算在剑法上给步晚钟什么超绝经验,他只要他认清楚那是魔教。
魔教的历练是生死,而不是道门,道门的历练不过是将孩子赶出家门让他自己闯天下而已。
梵林修习乱欲功,乱欲功教的是一往无前、随心所欲,而彼时的步晚钟总是束手束脚,他不想对梵林动手,又不想舍下防御,还不想让“切磋”变成“死斗”。
而后,梵林怒了。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么生气的梵林,也是第一次看见魔教教主梵林。
他毫不犹豫地掰折了他的手,踢飞了他的剑,步晚钟倒飞出去的时候满脸空白,甚至都忘了呼吸,直到剧痛唤醒了他敏锐的神经,他才听见梵林的斥责。
斥责之后,梵林冷着脸替他正骨,而后开始第二轮的“指教”。
他倒下多少次?步晚钟不记得了,但他后来的确是被打出了火气——不是因为梵林的残忍跟强硬,而是因为他越见失望跟轻蔑的眼神。
后来步晚钟去了魔地血窟外守了一夜,碰见了玉如意。玉如意给他带来了伤药跟饭菜,自顾自地跟他说了很多经验。
“魔地血窟很危险,”这句话梵林已经说过很多次,步晚钟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意识,但玉如意还是道,“你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步晚钟吊着手臂,有些不解,“我会拼尽全力。”
谁想玉如意却笑了,“拼尽全力?”
她看着步晚钟,像看着个蒙头巴脑的笨小孩,意味不明道:“我今天看了你跟教主的比试,你的确天赋卓绝,但你太过正派了。若是在魔地血窟,你今天起码已经死了六十四回。”
步晚钟怔住。
“你以为魔地血窟是什么地方?是公平较量的比试场?还是过家家的泥巴地?都不是,”玉如意看向迦楼山,语气很平静,不带丝毫斥责之意,“那是‘血窟’,是‘魔地’。那里的人极其卑鄙狡诈,手段极其阴险诡异,那里没有胜负只有生死,只要你成了目标,你就是所有人的猎物,为了杀你,他们可以坑蒙拐骗,甚至愿意用自己的身体来诱惑你,用逼真的苦肉计来引导你,无所不用其极。当你放下心防的瞬间,你就死了。”
步晚钟若有所悟,但又并不完全理解。
玉如意坐在他身边,像个邻家大姐姐一样说话,“今日你跟梵林对阵,无一招是在他背对着你的时候发出的,但我告诉你,进了魔地血窟,你也看不到一招是从你前面来的。”
步晚钟心下一惊,玉如意紧跟着又道:“今日是梵林一人对付你,但你进了魔地血窟,所有人都是你的敌人,他们不会单打独斗,只会想方设法将你困杀,争夺你的血肉来填饱自己的肚子。”
他的脸一下子就变了,变得极度震惊,极度不解,“人、人肉?!”
“恶心吗?”玉如意幽幽地看着他,“我跟铁心,还有梵林,当初就是这么爬出来的。”
步晚钟的呼吸一紧,嗓子发哑,“什么……”
玉如意突然笑了一下,古怪地看看他,“而且除此之外,像你这样的……相貌,在里面还有别的用处,你应该也猜得到。”
步晚钟头皮发麻,“你,那你……跟他们……梵林……”
“我们都是梵林保下来的。”
玉如意知道他在怀疑什么,事实上,教中多少人也曾这样怀疑过,但现在他们不敢了而已。
“……铁心本就脊背有伤,在魔地血窟里四肢都曾被人打断,身材停于侏儒之身。我么,我漂亮,漂亮也是我的武器,为了活下去,我将自己当做战利品,谁赢了谁就能拥有我,然后……我杀了那个赢了的人。”
提及往事,玉如意脸上的神情有些失落,却并不觉得难堪。
人也不该为自己所遭受的苦难难堪,该难堪的是早就苦难的凶手。
“当中也险些出了意外,是梵林一刀一刀杀了他们。后来我们三个人凑到一起,为了活下去,我们联手杀人。知道我们怎么联手吗?”
她看向步晚钟,嘴角含笑,妩媚多情,却透着几分冷意,“铁心布置陷阱,他的手上都是伤口,就是那是留下的。我示弱吸引敌人,衣不蔽体,早就忘了自己是女人。梵林就负责杀人……不顾一切的杀人。杀了人,我们算是胜者,才能争夺那仅有的几个生存名额。”
“步晚钟,教主看重你,所以才会磨练你。无论你愿不愿意,既然踏上这条路,就要有与世为敌的觉悟。”
“教主今日生气,不是因为你弱,而是因为你还不够认真,你还没有意识到……这是魔教。”
这是魔教。
魔教几乎就是残忍与血腥的代名词。
而今夜的计划如此平静顺利,让步晚钟反而有种当初进魔地血窟之前的茫然与不安感。
但这又不仅仅是魔教,这里还是中原,暮云山庄就是中原的魔地血窟,但风华宗却没有这样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他沉思着,不多时,陆长思来了。
“李显那孩子都懵了,现在已经跟玉老去后山,想必众人也都开始活动了,我们还不走吗?”陆长思走到他面前,发觉他在走神,有些意外。
步晚钟默了一秒,突然两手抱腰将他给举了起来。
“步、晚、钟!”陆长思尴尬,看看还没关上的院门,气得面红耳赤,“你又发什么疯呢?现在正在逃命,是你闹的时候吗?”
“我想起你上辈子骂我的事了,”步晚钟下巴贴着他的胸膛,眨着眼睛讨好,“长思长思,你夸夸我吧。”
陆长思推着他的下巴,一手扯他头发,腰被挤压得难受,脸也黑了,“你有事没事?”
步晚钟莞尔,头皮拉扯得有多疼,他就有多开心。陆长思在他身上做什么,他都欢欣鼓舞,贪恋痴迷。
“有事,长思,我有事,我想你夸夸我。”
陆长思简直那他没辙,这人撒娇一点都不软,硬得人发慌。
他没办法,低头看着那双雪亮而期待的眼睛,只等低下头,抵着额头说:“你厉害,你厉害死了,我服了你了,行了吧?”
步晚钟吃吃笑开,将人抖了一下,直接往肩上一扛。
“我们也走!”
陆长思没好气,那手肘击他背心,正要说话,却见后山方向突然传来“咻——”的一声。
寂静的天空烟花烂漫,千丝万缕的火星映照在两人眼中,于此同时,一道火光冲天而上,陆长思瞳中的光芒也突然放大,随即又在飞快湮灭的烟花中紧缩。
糟了!
后山出事了。
然而还不等他们反应,小院之外突然射来无数火箭,箭上挂着的霹雳弹宛若雨滴般,带着刺啦火花声,从四面八法向着两人包围而来。
轰隆隆!
霹雳弹密密麻麻地炸开,爆炸声震耳欲聋,陆长思脑子嗡的一下,被淹没在火药与坍塌的屋脊之中。
整座小院,竟在顷刻之间被夷为平地!
放箭的人相隔极远,他们身上穿着风华宗弟子的衣服,脸上却已经没有了前两日的和善,冷得像狼牙山的野兽,将整座小院团团包围。
“不要停手!”华夺武握紧拳头,步晚钟那惊天一剑还在他的眼前,步晚钟不死,他不安心,“继续炸!那小子没那么容易死!”
“是,右护法!”
众人沉声,点燃的霹雳弹再度挂上弓箭,箭如雨下,经历过一次璀璨的院落紧接着迎来了二度轰炸。
七师弟站在旁边,眼神亢奋而激动。
从他发现峨眉恒逸突然消失就觉得哪里不对,可他没有直说,他害怕自己猜错了,让本来就艰难地处境雪上加霜,所以干脆收买了一个女弟子去试探恒逸。
结果,没想到啊,那恒逸果然上钩了!他在暗处看见,恒逸奉命就看见了那位师妹身上的曼陀罗花纹身却假装没看见!她分明就早知道这里有鬼!
既然她知道,那其他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将这件事告诉给了薛宁,薛宁因为李显受辱,正想找机会报复回来,抓住这个机会哪里肯放?马上就去华夺武耳边添油加醋了一番。
他们赌对了!
华夺武狂喜,当着众人的面抱住薛宁一顿猛亲,“小心肝,这件事你做的好!差点老子就着了他们的道,回头还没法跟教主交差!”
他狂妄的大笑,看着那早就炸得地动三尺的院落,捏紧拳头。
“去把人给我挖出来,步晚钟再强,现在不死也要重伤,教主还用得着他!”
人群后,面容阴沉的女子紧紧盯着前方,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正跃跃欲试伸出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