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广陵芸台阁的后山,绝命崖。
我可是读书破万卷的蓝焰郎君,天下无敌!能忍住郁闷,没将芸台阁全部烧光,齐家上下几百口,都得对我感恩戴德才是。
现在,这帮疯子居然在围猎我,早知如此,我就该一把天火,将那帮疯子,几辈子的私藏全烧光。
其实,以前我挺喜欢这里。
喜欢风里夹枪带棒的狼嚎声,喜欢绝境之中无法压抑的鬼啸,符合我的风格。
今夜风声,一如既往,鬼啸像粗砂一般,在地面,空中,紧贴着身后人们的身体,肆虐着、拥挤着、钻进钻出,刮来刮去!
我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飞奔!
齐家人一旦开始围捕猎物,夺魂锁魄的索命香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的,我在逃命,鬼啸再好听,我也没空停下脚步欣赏了。
关于逃跑的路线……这可由不得我,躲闪隐身的小伎俩已然无用,事实上,我是被他们赶到这里的,绝命崖上退无可退,躲无可躲。我只能往前,拼命奔跑。
头顶的蓝火,被那可恶的齐顺之以香为介,牢牢的扯在他手中的香炉上,“垂香”延伸出一根淡淡的烟气,任凭崖顶的邪风扯来扯去,也吹不散香弦的张力。
如果没有垂香,我早就溜得不见踪影了。
但此刻,既已暴露了行踪,不拿出看家本事,我就无处可逃。
随着身后人群的呼吸,伴着呼喝的热闹声,越来越近。
若有似无的垂香,在我头顶摇来晃去,摆脱不得。
我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或许今晚,爷爷的小命难保。
流年不利啊,我出门一向不爱看黄历,现在想起来,这的确不是一个好习惯,我下次一定改!
绝命崖上,人头攒动,鼎沸不已。
你们想要我的命,而我却并不想把自己交给你们。
各凭本事吧。
环顾四周,从左至右,从右至左,我悬在空中,冷眼瞧着,这些所谓的齐家精英们。
跑在最前沿的不就是齐家最好学的小鬼,齐敏之吗。
那个笨蛋,每次考核,都调不出完美的香引,只会躲在芸台阁里哭鼻子,要不是我心软,经常现身指导他,他早该刷到外门种地去了。
我伸出舌尖轻舔着火苗,“小敏子,我记得上个月,你在芸台阁里,还恭恭敬敬地称我先祖显灵呢。”
蓝色的本命火焰,兴奋地回应着我,忽高忽低的火焰,映得我犹如恶鬼。
周围有不少人在偷偷的打量齐敏之,他的脸色随之有些扭曲,羞愤,涨得通红,“要不是你冒了仙灵显圣,我哪里会上你的当。”
“一点都不可爱,欺负你都没有成就感。”我嗤笑一声,不再看他,伸出手指逗弄着火苗,轻声问道:“你们谁先来?”
他们有些忌惮我的火焰,远远地围住我,交替着上前叫骂。骂来骂去,无非就是,我不要脸皮,私窥有罪之类。
骂人都不会骂,毫无新意,我私窥的世家秘籍还少了,也没见少一块骨头。
这么几十来号人,在我眼里简直不值一提,鼠辈而已。只敢用淬了火的恶毒眼神、不带脏字的言语来与我较量。
当我是吓大的。
我懒得理会,眼角偷瞄着后方,那里是绝命崖的边角,也许再跟他们胡扯一会儿,我就可以试试跳崖的戏码。
这个角度很好,等火焰再旺盛一些,我就从这里逃走。这一缕被香气拽住的头发,完全可以舍弃。
人群却在此时,退开了,让出一条路来。
打里面走出了齐顺之,不愧是长期伺弄花木的男人,他的皮肤很好,白里透红,毫无瑕疵。比他皮肤更好的,是他的头脑。他是齐氏仅存的香道天才,让我恨之入骨的“垂香”,就出自他手。
许多人修,都是笨蛋。他们为了逆天而行,无所不用极其。而此人的天赋之高,手段之妙,却是实打实的。
齐顺之广袖飘飘,迤逦前行,不急不缓地走近。
在靠近火焰围墙的十步之外,他停下脚步,笑眯眯地理了理衣衫,恭敬地朝我深施一礼。
“克已,见过蓝焰郎君。”
我总觉得他的笑容很假,他的脸皮就是一层面具,看上去温雅如玉,实则,跟年画上的小白脸一样。
美则美矣,却毫无诚意。
虽然我在他家藏书阁里待了好几年,御览过无数古籍,却不得不服气,垂香是齐顺之自己调制的,其他人根本不会。
他认真地将礼数做完,抬起脸庞,眉梢含笑,道:“自芸台阁巧遇郎君,夜不能寐,一直在想着如何才能留住郎君。几日后,终有所得,制出垂香。蓝焰郎君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今日试过,不知这香味,满意否?”
你就跟怪物一般,还问我服不服气?我哈哈大笑,指向自己头顶,反问他:“你说呢?”
他欢喜地笑道:“看来,郎君是满意极了。”
我这是冷笑,冷笑!难道你觉得我在夸你?
齐顺之手中的香炉有些女气,雕刻之花朵,在颜色、质感上,跟玫瑰有些相似,又好像有些区别。他手中香炉的花朵,好像更华丽一些,血光虽然暗敛,但妖气依旧十足。
娘们兮兮,我实在是欣赏不来。
那炉顶是一朵含羞待放的花朵,精雕细刻,艳美无双。香炉里慢悠悠的晃出白雾,那烟雾仿佛是有生命的,萦绕在他身边,围着他的手臂来回的蹭,说不出的诡异。
齐顺之的嘴角扬起暧昧地笑:“蓝焰郎君,不如跟我归去。你居无定所,如何能静心潜修?”
我翻着白眼:“滚……”
他微微一笑,轻轻弹了一下香炉。
那股细烟缠着蓝火,瞬间又紧了一紧。我龇着牙,满不在乎地舔着嘴唇。
齐顺之和气地举起香炉,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慢慢坐下:“你非要我焚香,实在非吾本意…。”
他重新加入一点粉末,浓烈的香气顺从地钻出香炉。
那是一抹耀目的红色,他用狂热的眼神盯住我,温柔地对红烟说道:“去吧,请郎君留下来。”
垂香的香气是带着血腥的玫瑰,它的颜色犹如真血,原本含羞的花瓣开始怒放,重重叠叠,源源不绝的香气,正从这花蕊中漫出。
香气逐渐浓郁,我那火焰虽然猛烈,却无法制止香气穿过。
齐顺之的手指在香炉边缘,缓慢又凝重地抚摸着,垂香游滑过他耳边,继续下降到他唇间,似乎在确认他的命令,得到他最终的命令后,随之弹开身体,冲了过来。
我的鼻尖在冒汗,心里暗暗叫苦。今日若能逃出生天,以后出门前,我一定看黄历!
垂香,狰狞地冲过来,一改方才温存的模样,不再纠缠我的头发,而是攻向我的口鼻,它幻化出一根根尖牙,顺着它主人手指的方向,朝我反扑撕咬。
翻身挣脱,躲过这根尖刺,我周身火力暴涨,蓝焰毫不畏惧,随着我的心意,迎头攻向齐顺之。
火焰一缠上他,就烧掉了他的半边眉毛。
齐顺之神色一变,不再托大,身体里由内而外爆发出咯咯咯的响声,他的骨骼发出奇特的声音,与摩擦香炉的节奏相似,垂香的香味里,开始混杂出一股恶人心肺的臭气。
那恶香无形却又有形,如骨附蛆紧紧黏在我的蓝火上,顺延而至,很快翻过火墙,向我爬了过来。
蓝火回缩,继续挡住它,在艳香形成的柱子上,噼噼啪啪的燃烧起来。香雾里穿着火焰,火焰里插着恶臭。垂香游刃有余,有条不紊的前进,两股力量互不相让,此起彼伏的互相撕咬。
那烟气在蓝火的强攻下,忽然又暗了不少。被毁掉的香雾越积越多,香灰降落到地面,残败的味道铺天盖地。
周围有不少齐家孩子,被这混战的烟气熏晕了过去。
垂香,在缠绵温柔处,暗藏杀机,暗红的烟雾,依旧在试探着往前爬,一滴一滴,我已经闻到了人血的腥气。
齐顺之低声浅吟着,垂香特别听话,死死的贴在火焰边缘,死不撒口。
香气化为一条怀着恨意的毒蛇,盯住我,那香气越来越露骨,垂香散发出满腔的恶意,黑红色的玫瑰,由香气里溢出血液,缓慢的落在我蓝色的火焰上,蓝火燃烧的轨迹开始迷茫起来,左右摇晃。
蓝火变得迟钝萎靡起来,我被一种奇怪的暗示缠住,手指变得僵硬,关节在发抖,思维跟身体,无法联线。
我的齐顺之咯咯地笑起来,语调温柔地问我:“蓝焰郎君,滋味如何?”
蓝火勉强缩回,盘在我头顶,散成蓝色盾牌护住我五官,不让邪香再进一步。
我挣扎着想催动心火,准备来个鱼死网破。
一丝黑色的血泪,顺着香炉外壁,淌了下来。
他的指尖翻飞,不断祭出符印,手中的香炉开始颤抖,居然发出“登登登登”的击筑雅乐。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齐家的香炉还有这个功能!
芸台阁里,居然没有这个记录?这很不应该。
香炉祭出的击筑音调,忽而又从高雅变得残破起来、迷离,令我闻之欲哭,不忍卒读。
那充满糜烂的气息,就是他的网丝,他挑拨着香炉,颤抖着发音,开始收网。
垂香闻之再次改了路线,玫瑰花的底部伸出一条浅色的黑雾,悄悄收敛成一股细线,犹如腐尸的臭香,它直奔我的手脚而去。
这是“垂香”暗藏的尸气,它混在玫瑰的浓香里,得意的扭着蛇腰,迅速化为绳索,瞬间将我捆个结实。
我的脸庞在忽明忽暗的蓝色下,泛着冷色,破口大骂:“齐顺之,你自诩伊人君子,可你这香炉里居然有腐尸味,你这不是齐氏的香道。绝对不是!”
见我束手被俘。
立刻有人钻出来,呼臂高喊:“二公子,快,快,赶紧捂住他的嘴,拿住他。”
齐顺之对我的辱骂不以为意,他缓缓起身,掸了掸广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近我,眯住眼,低声说道:“教你一个乖,既然败了,就不要多话,省得引人生气。所谓成王败寇,这就是了。”
“我不说话,你就会放了我?”
“很显然,这不可能。父亲点名要你,我自问是个孝顺孩子。不论他要什么,我都会想尽法子弄到手……”
齐顺之脸色有些苍白,突然顿住话头,许是觉得说的太多了。
转身摊开手,他换个得意的脸,笑起来:“蓝焰郎君,几百年前,我齐氏就发明了引香克敌,这是祖传手艺,尚对得起你。”
我七窍都在生烟。
他对身边人,挥挥手:“归家罢。”
这帮蟊人!装模作样,倒尽我胃口。
想吃了我?
那也得问问,我可愿意?
被拔去神智的吃掉,然后,变成你家花田里的肥料,我死也不愿!
他们还在商讨,过了今晚,我将先属于谁?
环顾四周,全是一张张贪婪的面孔。
都当我是案板上的肉了,是不是?
最坏不过身死道消而已,我有何惧?
无尽的黑暗就在前方等我。
可我并不害怕。
我被齐家的两小辈,拖着往回走。
他奶奶的,一点都不温柔。
忽然,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在西南角有节奏的响起来。
叮叮咚咚,咚咚叮叮,四下里忽然静下来。
齐家两个小鬼身影钉在了原地,定格在拖拽的动作上,张着嘴,一副想呼救,却说不出话的样子。
铃铛声,越来越急,里面又夹杂着带着水汽的刀剑声声。
有个女孩在与齐顺之谈心:“齐二公子,围猎异火,这等好事也不通知我家?不如交出来,咱们几家平分了。”
齐顺之未曾料到在自家山头,居然还有人敢来截胡,怒喝道:“这是齐家后山。非我族内之人,速退。”
另一个男声很是不屑地回道:“想赶我们走,那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
“就是,异火蓝焰郎君现身在此,世上仅此一朵,可不是你家养大的,凭什么你家抓得,别人就抓不得?”
然后就是一大帮子人在大喊大叫,各种兵器交杂在一起,兵兵乓乓。
原来,前面已经有人堵住齐顺之他们了。
我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占卜古氏,水刀尚家也到了。我倒在地上越想越可乐,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帮伪君子们的后代,越来越差劲,为了天财地宝,一直在明抢暗夺。
狗咬狗,一嘴毛,这才有趣!
我正笑得喘不上气。
天门忽地一痛!原本安分的元神,在我的识海深处发烫!他兴奋地撞来撞去,四处寻找突破口,准备往外冲。
有一种类似同伴的火源,在接近我,我能感觉到它,它并没有恶意,那是一种很柔和的温度。
似曾相识的气息正在悄悄靠近,那是谁?
我百思不得其解,正在纳闷中。
蓝焰已经裹住我的金丹,从我口中飞了出去,那团蓝火,在我最后的视线里飞舞着,软萌软萌的,看上去……很弱小。
正是我最初来到这世界的模样。
失去呼吸的躯壳轰然倒下,激起一地尘土。
我,我逃出来了?
我怎么做到的?
耳后吹来一个男人冷清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的低声喝道:“还不快走!”
这声音?太好听了!
不过,若不报上名来,日后如何相见?这样的恩情,我愿意以身相许!呸呸呸,说错了,是涌泉相报。
见蓝火还在发愣。
那清雅如玉的声音,悄然靠近,道:“不趁乱走,还想留下来吃牢饭吗?如此,我送你一程。”
不知是什么东西打中了我,身后传来一阵剧痛,我转动着蓝色的小眼珠:一朵红色的莲子扎根在我后背,红色花瓣立时展开,层层叠叠,迅速将我裹住。
凸(艹皿艹 ) ,虽然我此刻没有嘴巴,可我还是疼得想骂人。
奶奶的,疼死我了!谁家的小崽子,你放水让我走,下手能不能轻一点?
我顺着绝命崖顶疯狂的风声,顺风而下。
邪风立刻抓住我,迅速将我拖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