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愁云掩金乌,惨淡寥寥。墟榛间,清光剑影激荡,殷红染得半阙河山。目所能及,是流血百步,伏尸千里,而蜿蜒尽头处,惟有少年一袭白裳赤染,悬剑身旁。稍时,他挥臂持腕,尽将冷锋血渍一一挥洒,绽得血花怒盛。时东风拂过,吹得人颊间一滴血珠蜿蜒,杨逍抬手去拭,却反抹下血痕两道。
想三派子弟,无一生还。
故此一役,明教士气大涨,余下数路一转攻势,反掣肘为上。在范遥的谋策下,正派先得教中高手拦截,先锋覆灭;后又遭分舵教众归坛护教,联手围剿。顷刻间,六大派节节败退,以致元气大伤,而后阵中对决,便犹如散沙一盘,实不堪一击。至此,正派所筹谋的“讨逆诛邪”,瞬土崩瓦解。光明顶一役,终以正派败北收场……自那之后,江湖广言之道明教声势重振,位悬多年的“光明左使”一职,亦得聚齐。
那一年,杨逍不过十六而矣。
古道长亭,细柳纷飞,但逢离别时。见山脚之下,两道俏影缓步行来,正是杨逍与范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废话我便不多说了,哥,愿你一路顺风。”范遥驻足而顿,伸手拍了下杨逍的肩,顺将那把龙泉剑交予人手。杨逍接过剑,倏温和一笑,方与之豪迈相拥,点头道:“好,他日你我兄弟重聚,自当把酒言欢,不醉不归。”话落声歇,且见人纵身一跃,引得马儿嘶鸣声声,一声“珍重”,他遂策马远去,徒余黄沙飞扬。
一路疾驰,待杨逍身返小筑,已是四日之后。叶稀风落,山迥日初沉,远岑隐有暗云翻滚,似雨来之兆,庭院仍保留着他离去时的模样,一尘不染。方下了马,杨逍便赴至那紧闭的卧房前,轻敲门扉。须臾,自门内传来一阵轻咳,声虚道:“阿逍……是阿逍回来了么?咳……你快进来罢,师父等你很久了。”
得其应允,杨逍遂推门而入。然映入眼帘的,却是静卧榻间,满面憔容的程英。只见人骨瘦如柴,面色苍白若纸,不时有虚汗自额角垂落,诚虚弱之极。他不知,这一去半月,师父竟病态至此……只道心下一紧,他忙席地而跪,担忧道:“师父,您……您怎会病成这个样子?是徒儿不孝,没能早些赶回来照顾您。”
程英转过头,竭力向他温婉笑笑,恍似从前那般。深邃柔和的眸望着人,蕴着些许慈爱,她枯瘦的掌轻抚过墨发,宽慰道:“生死有命,不是阿逍的错。见你回来,师父觉得这病好了不少……”纵声音温柔如故,可对视一瞬,杨逍忽心下酸楚,因他懵然发觉,程英的眼中灰暗一片,昔微光如许,而今烟消云散……那是将死之人,方会显现的征兆。
见状如此,杨逍不由眼角湿润,转从袖间取得什物,递予人道:“师父,您莫要担心,徒儿已将《潇湘水云》寻回来了,您就切莫再动气伤神了。等您状况好些,徒儿会再去帮您找杨过前辈,绝不会再让师父空等下去了……请您保重身体,好么?”杨逍坚信,解铃还须系铃人。师父数年积思成疾,半生所念,唯系杨过一人矣。
不料程英猛咳了声,强忍痛起身,执拗地扯住他的衣袖,苦涩道:“不必了。这些年,师父有你陪伴在侧,已经觉得很幸福了。阿逍……你看过书中的画了吧?十六年前,你被弃在溪边的木盆中,师父因你长得有几分像他,才将你抱了回来,咳……我很自私,并没有阿逍想得那么伟大……你会恨师父么?”
温泪蕴于眼底,程英薄唇微抿,既期待着他回答,却又害怕他回答。
“不恨。”杨逍摇摇头,忽回握住她枯瘦的手,坚定道:“若无师父,我又怎能存活于世?这些年您待我的好,徒儿一直铭记心间,一刻也不敢忘怀……是您教我识字明理,也是您授我武艺绝学。生身之恩大于人,养育之恩大于天,这份恩情,徒儿一辈子也还不完……若我的存在,能代替前辈让师父开心,便算得上是孝敬您了。”踟蹰半晌,杨逍眸光一亮,仿佛想着一件他期许已久的事,俶低声道:“师父,我能叫您一声娘么……”
“……”
陡然间,一个瘦弱的臂弯倏拥住了他,轻抚过背脊。像母亲待孩子那般,程英不舍地望着人,不觉温笑。她未曾生养,然这数年沉浸,她却早已将之视为己出……在她心中,杨逍就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无甚差别。
“傻阿逍,我求之不得……可你要记得,你从来就不是谁的替身,自我将你抱回的那一刻起,你便是我的孩子,一直都是。”声歇话落,程英已然泣不成声。她自诩坚毅,绝非软弱之辈,但……只要一念及,他日去后,怀中的少年将无处可依,她的泪便怎也止不住。
清泪悄垂,落自《潇湘水云》之上,洇得水渍一片。倥偬间,她神色微怔,见窗外枝头花落,空余无物,那琼英随风摇曳,只道不尽的萧索凄凉。那一刹,程英亦觉此生如是,花开花落终有时,缘起缘落无穷尽……想她一生,皆是错付。当醒觉之际,却也为时晚矣。
“一见相思,二顾断肠,微雨花间昼閒,无言暗将红泪弹。枉岁月蹉跎,而今才道当时错,一步错,步步错……阿逍,是娘错了。”程英捏着箫谱,紧覆之身前,凄然而语。稍顷,只见她噙泪痴笑,俶猛咳一口鲜血,诚已到了弥留之际。血花狰狞,肆溅在谱间,宛似红梅初绽。她看了看杨逍,又看了看那画像,不知所思几何……怎知须臾,程英竟倏挥臂高举,猛将那箫谱掷于地面,兀闻轻响。
霎时,风卷窗牗作响,江阔云低,电光时掣,绵雨瓢泼倾泻,渐浮得白雾袅袅。
这一幕幕落自杨逍眼中,令人心如刀绞。
“娘,不是您的错,真的不是。我求您,莫要再为他哭了,我已经被丢弃过一次了,不想被再弃一次……您答应我,好好保重身体,别丢下我一个人,好么?他不要您,儿子要您,我会孝敬您一生一世的。”可话音未落,程英遂重重地跌在杨逍怀中,气若游丝。
登时,一只掌忽伸了来,轻抚着他的脸颊,捎三分愧意、七分不舍,程英喃喃道:“阿逍,以后照顾好自己,娘不能再陪你了……可你不要担心,我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关注着你。”一语未毕,她却唇畔殷红,任血渍尽染袭碧裳。殊知每言一字,那殷红便更深一分,纵如此,她仍续道:“……遇到喜欢的姑娘,留住她,莫要……咳……再步娘的后尘了。”
言罢,程英便垂手阖眸,含笑倒在了杨逍怀中,再不曾醒来。水墨画疏窗,孤影淡潇湘,残烛半盏,惟闻落雨声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