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初六，鹊桥彩灯遍布满城。
亲王府宫女晌午围着水缸转悠，手里捻着钢针往里边掷，有的懊恼跺脚，有的嬉戏调笑，好不热闹。
“你们都让开，轮到我乞巧了，今年一定能得宠。”
“得宠？你想要谁的宠呀？是王爷的还是皇上？”
听着伙伴的揶揄，粉衣宫女含羞推了一下，将钢针掷入水中，荡起粗糙波纹，水中倒影乱七八糟。她垂头丧气往玉阶上坐，闷叹：“红墙困住花颜知多少，谁不想飞上枝头放凤凰。可惜，可惜，我惦记的有了人。”
其他宫女见她愁眉苦脸，围在一起掩嘴嬉笑：“府里谁不知道王爷在意李长乐？听闻她今日晋升为侦缉组掌班，王爷又命人到外城西街购食，待她可谓一等一好。”
“如今世风日下，男人不喜咱们这些女娇娥，反倒看重不带靶子的宦官，你说奇怪不奇怪？”
“以后可不能唤役长了，得叫掌班，莫要称呼错了。”
“李掌班这身衣物真好看，满面春风，官运亨通。”
宫门如惊雀回身望去，只见头戴圆帽，穿直身赤衫的李长乐走了进来，面容秀美，梨涡浅笑让人泯恩仇。
“大家在这儿做什么，看起来很有趣呀？”
她凑近一看，发现水缸平静如镜，映着苍穹桂花，底下沉有一堆钢针，不由看向面露羞赧的宫女，问：“各位姐姐可是在准备七夕的节目？听闻有官媒已经在皇城安排，无须大家操心了呀。”
分析宫女娇羞说：“李掌班，这叫‘乞巧’用来求姻缘的，倘若投钢针进去能浮于‘水皮’上，便会出寓意。”
在古时，乞巧是向织女乞求传授心灵手巧的寓意，需要极大的耐心投针，不断尝试成功，隐有求姻缘之意。
所谓水皮，就是水缸在烈日下暴晒所在水面形成的一层薄薄灰膜。投针时若能浮于水面，水底下会倒映诸多倒影，比如花鸟鱼虫诸般景象，才能称之为乞巧成功。
听及此处，李长乐不自觉捻起一根钢针，小心翼翼放到水面，没有想象中的轻而易举，一下子沉到了水底。
她拧眉不语，忆起昨日跟彦珩不欢而散的画面，甩了甩头，又捻起一根钢针，屏息凝神，极为耐心地投。
还是沉下去了。
她自我解围笑：“哎哟我去，这乞巧还挺灵，居然认出我是个宦官，投了两次都没有哪个郎君敢收下心意。”
宫女掩袖轻笑，善言安慰了李长乐几句，看着她满不在乎的离开，窃窃私语，惋惜这般模样是个宦官。
后殿正值午膳。
彦洵见她心不在焉过来，扫视一身新服，替她感到高兴：“长乐快过来，这里有你最喜欢的麻辣兔肉。至受伤以来，很久没有品尝了吧？”
李长乐毫无顾忌坐到旁边，看着夹到碗里的卤味兔头，捕捉到他通红的指尖和微肿的嘴角，便知花了多少心思。她忽然有些舍不得吃了，婉言劝道：“阿洵，我最近跟你吃素习惯了，不想再大费周章从外面点那么多小食回来了。以后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吧。”
她也是才知道，彦洵因病缘故口味清淡，既不食辣也不食甜，平日里清汤寡水，养身为主。
“无碍，有长乐一起用膳，味道总是好的。”
彦洵微微一笑，许是牵动了嘴角的水泡，疼得微一皱眉，看到她离座跑了出去。没一会儿拿进来一盒天山雪莲膏，拆开捻了一些，俯身轻轻涂在了嘴角。
天山雪莲值黄金万两，这盒还没有开过，可想而知是谁赠予。他偏过头，神情不自然道：“我没事，会好的。”
末梢又补了一句：“长乐为什么不用药包里的药？”
李长乐不愿道出是彦珩专属，为了避嫌说：“药包里的药不如这盒药膏好，上次伤到后脑勺，你送给我足足三盒还没用完。如今刚好能用在你身上。”
彦洵如鲠在喉，堵有些喘不过气来，既想因此承受她的温柔，又不肯面对当晚陪伴并非自己。他抓紧了桌子边缘，锦花桌旗揪出几道褶皱。
“长乐，其实那一日……”
对上关怀地目光，他沉沦其中，一时开不了口。摇了摇头，扯开一抹浅笑：“长乐七夕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
晃眼过去一年，也快到了成年的日子，意味这具躯壳就要恢复女儿身。到时候碍于身份，必然没有资格参加女子成年礼，所以她想自给自足，攒出一套嫁妆。
李长乐把心事藏起来，摇了摇头，认真说：“我现在官运亨通，已经不是那个吃一碗面就犹豫很久的宦官了，现在至少敢点一碗梅花扣肉送小米粥。”
她一本正经的表情，逗得彦洵笑颜逐开，悄然把要买的礼物藏于心中，邀请道：“明日皇城欢庆七夕，长乐没什么差事，要不要一起去看千灯？”
“是瀛洲湖那边么？听闻还架起了鹊桥，看来官媒为王室贵族的幸福，操碎了一百八十个心。”李长乐收回药膏，正准备要出去净手，就听到他唤了一声。
“长乐，明日我在灯街等你。”
彦洵用食盒装了几个兔头，递给了她：“你去东厂一忙就忘记吃东西，打包过去罢，饿了还能裹腹。”
李长乐想要告诉他可以去内城的食店，又铭记皇室贵族的窘境，虽拥有权利与荣华，却失去了自由。
她接过手道了声多谢，便向东厂行去。
“档头！哎哟，瞧我这嘴，李掌班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瘦子安排几百人在东厂门外候着，个个手捧鲜花奉上，还给她鬓边戴了一朵牡丹，笑得前俯后仰，扯着她往大厅行去，赫然看到一尊王提督的雕像。
再往左侧小厅奔去，墙上挂着李长乐的画像。
上方挂着一个牌坊，鎏金刻字四字“流芳千古”。
东厂臭名昭著，百姓皆是谈厂色变。李长乐哭笑不得：“督公厚颜无耻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把我拉下水？是觉得我不够招摇，特意拉仇恨吗？赶紧扯下来！”
胖子身宽体胖，拦住去路笑道：“不是督公挂的，是我们挂的。掌班行事魄力十足，我等心生敬佩，特意挂在墙上希望能够步步高升。”
“我不求流芳千古，只希望不要遗臭万年。”李长乐饶过他身边过去取画，瘦子突然挡路有意切磋。她对视一眼，伸出一只手说：“好了好了，我投降，你抓住我吧。”
瘦子信以为真，抓住了李长乐的手，脑门却被敲了一记，只见她得逞笑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还没开始你就输了。这是社会给你的毒打，兵不厌诈！”
“防不胜防呀。”瘦子让开路，扑进胖子怀里求安慰，长叹道：“我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我的侮辱。”
将画取下来后，李长乐转身看到哑女伫立大厅外，犹如雨中将要凋零的花儿，头发微乱，惊惶不安地求助。
“这不是瘦子的那位姐姐吗，赶紧进来坐，有什么疑难杂症，我们这里统统给你治好了。”
几名番役走过去，哑女跟遇到妖魔鬼怪似的捂脑躲开，就连瘦子上去也被扇了一巴掌。她东躲西藏，奔向了李长乐，挨着她身后不肯出来。
“姐姐，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那个小时候经常送你东西吃的小瘦子呀，你难道把我也忘记了？！”瘦子上前询问，看到她把头埋在李长乐后背不动，失落收回手。
“瘦子，你这个姐姐怎么几日不见，就成了这模样？看起来除了掌班，她好像害怕我们所有人？”
瘦子失魂落魄，茫然摇了摇头：“这几日乾宁宫事儿太多，我东奔西跑少一日没去看她，就变成这样了？”
“她现在情绪不稳定，随时有可能会爆发。”
瞥了眼躲在身后的哑女，李长乐挥手驱赶众人：“去去去，你们一群阴阳怪气的在那里，难免吓到人家，还不都滚出去。今日乾宁宫给你们的小案，可有破获成功？
别到时候人家吹枕边风，革你们的职！”
待人走后，李长乐走向哑女，拉她往里边的椅子坐下，“他们已经走了，你不必再装疯卖傻，到底有什么要说的？”
哑女环视周围，确定没人了才从袖兜里掏出一封信笺，快速塞到她的手里，抖若筛糠说：“又，又，又写信来了。有毒，有人下毒，黑猫死了，我还活着。”
她的口吃比之前有所缓解，表达也愈发清晰。李长乐抬起右袖挡住信笺，佯装谈些安慰话，余光瞥见一行书籍剪贴字——谨慎食用，七月初十切勿出城。
“你已经知道要杀你的人是谁了吗？”
哑女点了点头说：“弟弟，要，要杀我。”
此话犹同平地惊雷起！
瘦子待哑女极好，怎么可能痛下杀手？如果他是朔月教的人，为什么要那么照顾哑女？
李长乐收起信笺，不可思议低叫：“你莫不是弄错了？！瘦子人品天地可鉴，而且什么好处都第一个先想到你。这样吧，我安排胖子来照顾你保护你，你先学会接纳他。”
“掌班，你们谈得怎么样了，大伙决定午膳在内城老地方解决。你要是舍不得离开，可以叫瘦子照顾！”
李长乐给自己下了一个赌，眼底闪过一抹狡黠，招手示意伫立门外的胖子过来：“你先照顾她，我们去去就回。”
哑女忐忑不安看她，手背得到轻抚情绪稳定下来，才松开了她的手，一直到俏丽的背影消失，恐惧一扫而光。
她看向走来的胖子，意味不明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