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仙院内阁。
“你们先坐,我去拿两份卷宗。”白鹤将两人带入阁楼后便转身上了另一条走廊。
萧岚没什么表示,轻车熟路地找到小议事厅拉着萧焕坐下。
不过片刻,白鹤坐到二人对面,将卷轴轻轻放到桌面上,“有些事情是该让你们知道了。”
萧岚抬了抬眼皮,被白鹤的话调起几分兴趣。
“有关仙庭和战神殿的起源,都在这两份卷轴里了。”白鹤将卷轴推过去,示意二人阅览。
说罢,白鹤独自起身走道窗边,眺望着后院的一处石碑。
焕岚二人对视一眼,拆开卷轴迅速浏览。
卷轴上记录的都是旧日上古时期所发生的大事。
盘古开天,女娲补天,后羿射日……
这些传说在当世的教材与课本上多是几段语焉不详难以考据的语段,而这份卷宗里却详细地记载这些所谓的传说发生的时间地点。
萧岚和萧焕拆开第二份卷宗,越看越心惊。
混沌的上古时代过去后,三界逐渐稳定,神明或沉为山川河海,或渐渐消失在历史中。
直到最后一个有记载的神的离去,宣告着上古旧日时代结束。
也代表着无神时代的降临。
灾祸却仍然时不时地降临三界。
但旧日时期的神明却仍然留下一群忠诚的信徒,他们是各族中的精英,擅长技艺领域各不同。
神明的信徒们追随着各自的信仰,在神离去之后站在了天灾人祸面前。
仓颉造字,大禹治水,神农尝百草……
凡间在失去神明庇护后仍然倔强地生长。
而这些做出巨大贡献的信徒却意外发现自己获得长生。
智者们有远见,明白他们这些长久的存在未来或成为干扰阻碍凡间发展的阻力,于是便开辟了仙界。
当年各族的七十九位信徒自愿以身为基石,以骨为支撑在天开辟仙界。
先驱智者们在卸下重担后脱离凡间,归隐仙庭,定下规矩不再干涉非自己时代的俗务,只处理非常之事。
这便是仙庭的雏形。
先驱们也就是最原始的神官。
仙庭从来没有自称为神,而只以神官自称。
因为神官本就是人,只不过是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的人。
他们笨拙地学着神明的模样,挡在天灾人祸前。
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而有光就一定有影子。
鬼族也相应地从凡间众族中分化出来。
因执念所生恶意七罪的鬼,自然就与神族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
鬼与神的对抗,贯穿整个三界史。
“这世上没有神了,神都死了。”白鹤望着石碑出神道:“或者说,只有死了才能被称为神。”
这一句话将萧岚惊出一身冷汗,心中隐约有某些东西要呼之欲出。
所以他们这些所谓被天道认可的神在应劫之后体内会出现鬼族的力量,因为这股力量本就存在他们体内。
每个人都是神与鬼的混合体。
所以在“神性”一方过于强盛时,“人性”的力量具象化为“鬼”的力量来牵制神力。
这是防止他们走向毁灭的最后的阀门。
“您的意思是,旧日上古时代过后没有人能抵达神的境界,那么鬼呢?及至的人性,极致的利己恐怕并不难吧。”萧焕蓦然从卷宗中抬头,看着白鹤,“神是自我毁灭,鬼自我毁灭的方式如何体现?”
“依靠新神来压制恐怕是人为之法吧。你们在竭力避免鬼尊的自我毁灭。”萧岚接着萧焕的话道。
白鹤看着二人,眼中露出无奈和悲意。这复杂的眼神让他仿佛又苍老几分。
“清洗。”白鹤的声音平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鬼尊无休止的祸乱,最终会让三界失去平衡。 此时,天道的自净机制会启动,灾祸降临会不可阻挡地抹除鬼尊的存在。但祸乱与清洗终会导致大量死伤……”
所以,当年没落时期的仙庭百般无奈下插手凡间俗务,暗中推行造神计划,企图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对于三界来说最大的利益。
萧逸遥的飞升确实化解了那一次的祸乱,但也为下一次的祸乱埋下祸根。
由此可见,当年带领初代神官们脱离俗世,定下规矩的智者确有先见之明。
世间因果环环相扣,从萧岚到萧焕的每一环都像是巧合,却又带着宿命的必然。
“当年,确实是我们对不起你。”白鹤坐回萧岚和萧焕对面。
“嗯,确实。”萧岚面色平静,并未见任何波动,“不止是我,还有当年的其他王子和牺牲的人。”
只是一点点推波助澜,让当年的六个王子成了牺牲品。风暴不可阻挡地将当年的旧人们卷入危险中。
萧岚是当年唯一的幸存者,艰难地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如今知道一切真相的萧岚内心并没有自己想象的愤怒或者庆幸。
他不能替死者原谅,也不能为自己的幸存而高兴。
因为万般因缘都成了既定的历史,没有如果了。
莫大的悲哀与疲惫感充斥着萧岚的内心。
无论是神还是鬼,位高权重如仙庭也好,卑微恶劣如鬼尊也罢,大家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事后再来指责对错还有什么意义呢?
离开的人不会回来,阴差阳错造成的悲剧也无法扭转。
萧焕忽然握住萧岚的手,让萧岚被世界的真相冲击得无可依靠的心忽然有了支撑。
他回握萧焕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感谢长老告知真相,不知督仙院多年并未向公众公布实情,其中是否有难言之隐所在。”萧焕斟酌着回复道。
白鹤沉默片刻,道:“没有好的时机,所以也就一直没有公布。”
说完,白鹤轻轻地叹了口气。
“现在你们看到的凡间和仙庭,几乎是重建的。我那个时代,虽然没有经历清洗,但却经历了一段鬼族祸乱的时期。”
萧岚闻言,面上露出几分思索的神色。
白鹤的身份是督仙院的大长老,是仙庭资历最老的老人,督仙院几乎一半的长老都曾经在白鹤座下修习过。
这么说的话……合理。
白鹤长老经历过黑暗的时代,比所有人都要清楚祸乱后接踵而至的清洗有多么的可怕,所以对于任何会引起三界平衡失衡的因素都要敏感。
这番问答不知勾起了白鹤怎样的回忆,白鹤见二人没再有疑问便温声道:“今天就到这吧,日后有什么问题再来问我。调阅机密卷宗的最高权限我已经开放给你们了,若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见萧岚与长老都心情低落,萧焕顺着白鹤的话告了别带着人离开。
白鹤独自坐在小会议厅许久,最后才缓缓地起身回到自己的住处脱掉督仙院的官服。
他翻出一件款式略显陈旧的掌事神官官服,凝视着后颈处布料上绣着的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温秋白。
白鹤将身上的修容法术撤掉,露出数百年前被神力固定的容貌。
他叹了口气,将官服披上身,有些生疏地将暗扣扣上,收紧护腕。
一人高的镜子前,督仙院那位最位高权重的老人变成一个干净纤瘦的挺拔青年。
白鹤长老……或者说清洗后的第一代战神温秋白转身走进后院。
无名的石碑孤独地伫立在小院中。
“师父……”温秋白撩起衣袍坐在石碑面前,“混账徒儿来看你了。”
他眼角弯起,笑得像一只狐狸。
只是这笑容里悲伤多过愉悦。
温秋白撑着头抿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到最后,温秋白也只是无声地在无名墓碑前安静坐到深夜。
最后离开的时候,温秋白站起身叹了口气,道:
“反正你当年也不爱说话,闷葫芦一个,我安静陪陪你就好了。”
“走了,下次想你了再来看你。”
温秋白抹了一把脸,转身离开。
……
离开督仙院后,萧岚和萧焕准备回殿内处理交接的手续。
一路上,萧焕注意到萧岚思索的神色,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萧岚转头与萧焕对视一眼,“只是突然想起一个……前辈。”
“嗯?”萧焕疑惑。
萧岚:“记得我用过的神器天罚么?”
闻言,萧焕脸色一变,低沉着声音道:“记得,当年这神器捅得我心都碎了。”
萧岚:……
同归于尽这事儿,萧焕觉得自己是再看不得一次。当年的事情他想想都快要窒息了。
“这个神器不是旧神留下的,是一位前辈自创的。”萧岚回忆着曾经看过的文献:“而我猜测,这位前辈应该与白鹤……交情不浅。”
“哪种交情?”萧焕隐约从他话里听出几分其他的意味。
萧岚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萧焕的问题,而是简单的转述文献上所记载的,关于那位传奇神官的故事。
大约一千多年前,那一代的仙庭在浩劫中覆灭,只有一个年龄最小的文神得以幸免。
小文神虽然官龄小,但负责整个仙庭的卷宗文档管理。
因为性格温和且业务能力极高,小文神受过当年所有神官的照顾。
仙庭覆灭后,小文神身上背负着所有的传承和复兴的重担。
没有人知道当年的小文神是如何捱过来的,又是以何等强大的执念舍神身堕入鬼道,最后与鬼尊决一死战。
他抢在天道清洗之前镇压三界,几乎灭尽所有在动荡中想要露头的牛鬼蛇神。
当年的三界仿佛被血洗过一般,每天都有无数杀戮带来的惨叫哀嚎。
那个开朗活泼的小文神死在动乱里,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强大反复无常的鬼神。
众族惧他敬他,三界就在这样高压的恐怖下,战战兢兢地和平了一代又一代。
老人逐渐凋零,新生儿冒芽。
鬼神之名渐渐淡出世人的谈论声中,比起谈论令人畏惧的事物和回忆曾经的惨烈,人们更爱谈论当世受万人敬仰的天下名师。
一身白衣出尘世,仿若天上谪仙。
他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下之农桑商贾,上至策论法度,他都能深入浅出地解答。
浩劫下卷土重来的野蛮之气被徐徐清风荡涤而去
受过他点化教育的学生弟子遍布天下,从中走出无数的未来神官与各族的中流砥柱。
萧焕在脑中捋捋关系,道:“所以……长老就是那个白衣师者咯?”
萧岚点头,“嗯。”
“那那名曾经的文神是长老的……”萧焕试探地问道。
“师父。”
萧岚干脆地回应,接着答案与萧焕说明其中缘由。
那名神官在结束浩劫之后归隐山林,世人畏惧他,可他却在渐渐衰弱。
神官捡了一名无家可归却聪慧通透的少年作为继承人培养,教他识字,教他修练。
等少年学成之后,继承神官的神位,奉命下山。
等到少年多年后满是期待地回山,却发现自己曾经生活过十多年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
凌空的山巅阁楼落满尘。
强撑着将少年抚养长大的十多年,已是神官的极限。
明白了一切的少年独自在山中徘徊,找到了神官的遗书与一件绣着他名字的崭新神官服。
凡间改朝换代,在动荡与和平中摇摆。
少年在废墟中一手扶起的仙庭,几经风雨,却始终能守住最后的那道防线。
风霜雨雪,少年华发。
……
“还记得方才老头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一直时不时看着的后院那块墓碑吗?”萧岚松了口气,随意地问道。
“那是那位前辈的墓碑。”萧焕低声回答。
“嗯,我有九成把握猜测是。”萧岚点头,“离去的神官会被仙界记住,骨林会为他生出一梗肋骨一样的骨树。”
“但是那名神官堕入鬼道,仙界陈旧的结界识别不出他的气息。所以老头单独给前辈立了碑。”
萧岚叹了口气,“我也是在刚才才察觉到的。”
那种眼神,那种无奈。
萧岚曾经在萧焕身上感受到过,所以他对此更为敏感。
再结合萧岚曾经看过的文献和记载,拼拼凑凑出当年的这一出再无人知晓的生离死别。
“长老……也挺意难平的。”萧焕抿了抿唇,因为相似的经历让他极其容易共情,心口被这陈年的悲楚戳得酸痛。
可他又是幸运的。
因为他的萧逸遥还是回来了。
“好了,回去吧。”萧岚察觉到萧焕的低落,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还有一些公务没处理。”
每一个时代的裂缝都会诞生无数的生离死别,幸存的人们只有拼尽全力活下去才能更好去祭奠他们。
……
数年过去,仙庭和三界都逐渐从动荡中走出来。
拥有了大把闲暇时间的萧岚此时正在自家院子里与庄煜下棋。
当棋盘上的胜负尘埃落定后,庄煜笑了笑。
他输了。
意料之中,萧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王子,多年的锤炼早已让他脱胎换骨。
这盘棋局,不过是为填补当年萧岚的遗憾,让他不要再那么难过自责。
“你要走了。”萧岚沉默地将棋子捡回棋篓里,冷不丁地说出这么一句。
“我早已是历史的一抹幽魂,不属于这个时代了,是该离开了。”庄煜淡笑道:“当年局势凶险,放心不下你,总想多帮你一点。”
“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你了……况且,还有萧明瑜在。”
“逸遥,你一直都不欠我什么。”庄煜起身,望着院里的玉兰树,眼神中满是怀念,“命的东西,人从来都说不准。”
如果当年他能够预知未来,知道未来的萧岚被命运折磨得痛苦,他还是会狠心把萧岚推上仙庭留给他的这条路。
因为这条路的尽头,终归还是站着一个萧明瑜。
“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庄煜转身,与萧岚对视道:“我这辈子,从虚无里来,现在不过回到虚无中去罢了。”
就像当年的遗愿一样,现在的庄煜要沉眠在东启的故土上
“那天在沉玉江遇到你,也是我这一生最好的事。”
你知我抱负,我懂你坎坷。
庄煜眉眼本就生得儒雅温和,此时笑起来,更是带着几分抚慰人心的力量。
萧岚起身,那双看尽世间狂风暴雨的眼睛却明明白白地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暴露。
他的唇几次翕动,万般不舍却没法再说出口。
缘分来去,就如世间花开花落一般
只有人才会为四时风物盛放凋零而生喜悲。
“我走了。”
庄煜双手交叠,躬身行礼。
“好。”萧岚声音有几分颤抖。
萧岚想平静自然地面对庄煜要走,挚友得而复失的事实,但他发现他做不到。
他洒脱不起来。
“逸遥,天地悠悠,此后三界无我,可山川草木无一不是我。”
庄煜转身离去,原本就带着几分虚幻的身影逐渐在光与尘中变淡。
“你我无处不相逢,后会有期。”
萧岚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伸手挽留。
“后会有期。”
山川草木,日月河海,你永远与我同在。
不知何时回来的萧焕无声出现在萧岚身边,拉住他的手。
“逸遥,我还在。”
“我知道。”
萧岚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情绪收敛。
一如他们的棋局,在最后落子的那一瞬就早已尘埃落定。
庄煜的回头是来替他了却过去最初的遗憾。
在关上那扇过去的大门后,属于过去的人终究还是要回到过去。
而萧焕……
是他未来的归处。
至此,策马共踏平川,看云浪淘尽天光。
风岚逸散,星河长焕。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