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是一个夏季校园摸鱼的好地方。
此时正直正午,是一天中太阳直射地面,温度最高的时候。
空间巨大的图书馆自习室里面只分散坐着小猫三两只,中央空调吹送着缕缕凉风,四周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在这里待了足足大半天,林可乐摘下眼镜,喝了一口水,捏捏鼻梁,放松一下有些酸胀的眼睛。
凉水滑入喉咙的一刹那,不经意的抬头,便看到了斜前方的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人的背影。
男生背对着林可乐的方位,低着头,几乎是一动不动的在看书,静得像一尊雕塑。
也许少年还未完全长成,他的肩膀和腰身曲线流畅,却隐隐中给人一种消瘦的感觉,一件略微宽松的白色衬衣穿在身上,更显得单薄。
日光此时非常应景的从窗外照进来,把这个人的背影晃得透明。
认真读书的人,身上自有一股书生意气,白色的衬衫,又恰到好处的衬托出这人身上的少年感。
只此一个背影,就仿佛能够把时间凝滞在此刻。
安静、平和,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美好。
被文献资料折磨了半天,林可乐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轻托着下巴,对着前方男生的背影,露出浅笑。
这个背影,让她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个曾经在某个特定的瞬间,打动过她的身影。
只是这样的念头在林可乐的脑海中稍纵即逝。
过去这么多年,林可乐不知道又见过多少相似的男性身影,但是那种震撼心灵的悸动,却再也不曾有过。
感受过什么才叫心动,所以再难动心。
林可乐安安静静的当着颜狗,流于观察,止于欣赏。
默默的欣赏完,林可乐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拿起自己的书,走出图书馆,慢慢穿过两排香樟木合抱的林荫道,来到导师吴同的录播室。
“各位,大家好,欢迎关注新一期的同你聊经济。”
K大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吴同将近60岁成为了一家知名视频网站的高龄UP主,主要以一本正经闲扯淡的形式为躺在床上忧国忧民的观众们普及经济学知识和作一些宏观经济判断。
身材健硕,气质儒雅,脸上依稀还有三十年前帅过的遗迹,吴教授被粉丝调侃是一个靠颜值圈粉,语言固粉,思想虐粉的主流经济学家。
“今天想给大家谈谈我们的中低端制造业未来的前景。我的一些同行对目前中低端制造业的发展做出了一些比较悲观的判断,说是因为我们不断上升的人力和资源成本,导致这些吸纳了大量劳动力的工厂都在向劳动力廉价的地区转移。”
吴同教授一上来就抛出了今天要跟观众们探讨的问题,直播间里的人数慢慢的增加起来。
“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我们的纺织和服装行业,我们一些叫得上名字的企业,都在一些地价、劳动力低廉的其他国家或地区建立了新的工厂,这是否就意味着,我们在人力资源方面的优势正在丢失?”
“现在我就跟我的博士生林可乐,就与大家一起探讨这个问题……”
粉丝们打开今天吴教授的直播,就发现一向是大龄博士徐多做助理的视频里面出现了新的工具人。
有了新发现,粉丝们欢乐的开始发弹幕。
“徐多,你被抛弃了,教授有了新的工具人!”
“呼叫徐多,抠脚大汉你不香吗,要什么小姑娘?”
“博士、博士,这个长得比我都帅气的小姐姐混到了吴教授的博士,我就看看,我觉得我不配。”
“我知道徐多被抛弃的原因,新工具人颜值甩老工具人八条街。”
“这妹子是十八岁不到吧,吴教授,隔壁法律系张教授要找你谈谈雇佣童工的问题。”
新进博士生林可乐第一次跟导师吴同一起录视频,利落的短发,剪裁简洁的浅蓝色衬衫,搭配深蓝色西装外套和一双同色系的鞋子,显得干练且专业。
挺直俊秀的身材,白皙红润的肌肤和精致英气的五官,赋予她一种模糊了性别的俊美。
林可乐把一副无边眼镜往高挺的鼻梁上一架,杏眼微眯,嘴角含着一点笑意,接替了师兄徐多的工作,负责给到导师递话题。
相声界,这叫捧哏,直播界,这叫助理。
把鼻梁上的眼镜轻轻的退了一下,林可乐看着镜头,声音清脆,“吴老师,说到中低端制造业,大家总是拿服装行业举例,当年多少亿条裤子换飞机的故事实在是太深入人心。”
稍微停顿了一下,林可乐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但是我的室友昨天刚刚入手一件名牌衣服,它的价格却十分的不中低端,这件不能水洗、不能机洗、不能干洗,客服也不告诉你能不能洗,只会客气的叫你最好不要洗的衣服,花掉了她做整整了三个月的项目的钱。”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是高端制造业,什么是中低端制造业,是不是生产的商品价格高了,就能成为高端制造业?”
直播间的气氛被林可乐几句话就调动了起来。
“小姑娘,气场可以啊,很会接话。”
“博士姐姐,我想做你的室友,名牌衣服我帮你们洗。”
“那么问题来了,博士室友做项目三个月到底赚了多少钱,买了件什么衣服?”
“裤子和飞机的故事,听起来就想哭。”
“不哭,咱们自己也能造飞机了啊”
……
中国的制造业,是一部两三代打工者用青春和汗水浇筑起来的悲壮的历史。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做着全球产业分工中最苦、最累的活计,却拿着最少的那部分钱。
吴同教授接过林可乐抛过来的话题,“高端制造业和中低端制造业只是一种相对的说法,高端制造业的显著特征是高技术、高附加值、低污染、低排放,具有较强的竞争优势。我把我们的纺织业和服装制造业归入中低端产业,主要是因为我们自己在这一方面还处于的产业金字塔的中低层。”
“乐乐,你室友花大价钱买的衣服,是国内的品牌吗?嗯……不用回答了,你欲言又止的表情,已经给了我们答案。”
“我们的产品在附加值方面,极少数能达到这样极高的程度,这种能列为奢侈品的服装,已经脱离了它本身的制造成本,一辆汽车什么价格,一件衬衣也可以卖你这个价格,它卖什么?它卖的是除了那层布料以外你自己赋予它的东西,你的幻想值多少钱,这些所谓奢侈品就值多少钱。”
吴教授的直播很幽默,不拘泥于专业和学术,喜欢用直白的语言跟观众沟通。
林可乐点点头,恍然大悟,“懂了,所谓中低端制造业,也不是绝对的,就像吴老师所说的,如果有一天,我们的纺织和服装制造业占据了行业优势,能赋予我们的产品被广泛认可的文化、艺术的内涵,也能有理直气壮的的客服告诉你最好不要洗的时候,我们就能成为高端产业。”
“到时候,一根细线也能卖出天价,而且还抢着买!”
端着一张还略有点稚气的脸,林可乐眼睛都不眨的说着大实话,“我从来不买这些奢侈品,主要是因为买不起!按吴老师的说法,我的幻想太不值钱!当然,没钱还谈什么幻想?”
弹幕上一连串的“是、是、是,博士妹子说得太对了……”
“吴老师,可以给咱们的观众一些建设性的建议吗,怎么样才能做到将现在的中低端制造业,发展成为高端制造业,除了产业转移到别的国家或者地区,我们就没有办法留下这些就业岗位么,我们目前有比较成功的案例吗?”
“这个嘛,我们目前成功的例子很少,失败的例子倒是一抓一大串。相信大家都可能看到过这样一则新闻,就在前不久,***男装公司深陷沉重债务,门店在近一年内倒掉了一半,负责人也在上个月突然身亡。”
“我当时看了还比较震惊,因为我二十多年前结婚就是买的他家的西装。这件衣服我太太现在还留着,指望我那一天还能再成功的穿上它。”
不理会弹幕上那一串的各色“胖了、胖了、胖了”,吴同教授继续往下说。
“就这么一件我当年能买得起的最好的西装,它的生产商,在经历过扩张之后,走到深陷债务泥潭的危险境地,这难道不值得我们反思么。为什么我们的市场规模这样大,我们的企业也生存了二三十年,我们自己的品牌在自己的市场里面还是难以站住脚跟?”
吴教授举例的男装品牌,当年也是在央视砸过钱,品牌名字响彻过神州大地的,直播间的观众有知道这个牌子男装的,纷纷发言。
“***男装?我老爸结婚好像也是他家的西装,嗯,我今年该考大学了。”
“前面那位,这个牌子可是当初国内前五的男装品牌,可惜,近几年跟不上了。”
“价格、样式、服务,没有一样能吸引人的,我老爸都不会去买了,它能不倒吗?”
“呵呵,***男装,几年前还号称富爸爸的衣橱,现在风格要么怪异,要么老旧,价格又不亲民,穷爸爸也不会去买好吗?”
吴同没有管观众的吐槽,接着分析,“失败不仅仅是我们企业的问题,我是搞经济学的,对时尚、艺术,这些都不太了解,但是我总感觉我们的这些行业,陷入了一个难以饶出来的怪圈,我们起步晚,不是行业游戏规则的制定者,没有掌握话语权,在别人的游戏规则下,怎么玩儿,是个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作为皈依者来参与,还是作为挑战者来竞争,又或者是坚持自己的风格,你们干你们的我们干我们的……”
吴同带着他新收的小徒弟林可乐在直播间讨论了一下最近在被新闻广泛关注的***男装。
直播间瞬间成了***男装的群嘲大会。
满屏的,“下次一定,也不买”。
一个二十年的牌子,混成这个鬼样子,林可乐在心里为***男装默哀了三秒钟,乘着镜头对准吴同的时候,悄悄的拿出手机,在背后为***男装点了个蜡。
直播结束,吴同的弟子徐多收好设备,冲林可乐竖起大拇指,“小师妹可以喔,思路比我要灵活,嘴皮子比我溜,你来了我可就逃出生天了,以后咱们分工合作,你来给吴老师做助理,我就专门负责幕后。”
徐多年近30岁,五短身材、虎背熊腰,博士上了4年,早已经是老油条。
这会儿来了个小师妹,徐多恨不能放鞭炮庆祝,终于多了一个人来分散导师的注意力,不要一天到晚的关心他,“论文写得怎么样?”
收好东西,林可乐摘下眼镜,露出一双笑得弯弯的眼睛,搓搓手,显得有些腼腆,“那不是抢了师兄你的活儿吗,我这初来乍到的,这怎么好意思,我以后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师兄你尽管提点我。”
小师妹这样客气,自感形象猥琐,只配当人家叔叔而不配当人家师兄的徐多有些脸红,“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办的了得,师兄给你办,办不了的,那……”
徐多看了一眼吴同,摸摸鼻子,“我办不了的,你还是找咱们吴老板给你办吧!”
被徒弟点名的吴同教授走过来,结结实实的拍了一下徐多的后背,“乐乐,你来了徐多就找不到借口不好好干点正经活儿了,我让他这段时间好好捯饬他那二百五的论文,他再毕不了业,我都要哭了。你把这些杂活儿都包了,一定要好好敲他一顿饭,嗯,学校外面我看刚开了家鱼庄,就叫他请你吃回鱼。”
吴同不像有些导师那样,对学生要么一年见不了一面,要么就像地主对长工,他与学生的关系是一种老派的师生关系,该骂就骂,该夸就夸,就像自家长辈对晚辈。
徐多的博士论文,改了无数遍,还是开题猛如虎实施二百五,吴同见他一回就骂一回。
吴同起哄让徐多请林可乐的吃鱼,奈何徐多囊中一向羞涩,请不起。
摸了一把布满胡茬子的油腻双下巴,徐多捻了捻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黄鼠狼似的小眼睛深情的凝视吴同,“老师,您这个月给我的津贴可还没发,麻烦您好好用您经济学家的头脑考虑一下,以您的掌门弟子我的经济状况,能不能满足您这个要求。”
对徐多从头顶散发出的穷酸气,吴同嫌弃得很,“作为知名经济学家的学生,你不觉得你这月月等着我给发的津贴过日子太掉价了一点?”
吴同搞理论研究的,本身科研经费上就不如搞什么高科技的大佬们,他给徐多的津贴有时候还是他自己贴的,比如做这种直播助理之类的工作,吴同都会给学生们发点辛苦钱。
被师傅明着嫌弃,徐多一个壮汉变得扭捏起来,“理论是理论,实际是实际,理论上我是经济学家的学生,实际上我只是个可怜的穷学生,吴老,津贴明天还是务必记得要发一下。”
提醒完导师,徐多转头对着林可乐,神秘兮兮,“小师妹,鱼庄不要想了,师兄我饭卡里面还有八十块,勉强可以负担三份鱼香肉丝炒饭。鱼香肉丝饭,川味的经典,回味无穷,有了它还吃什么鱼。”
林可乐见老师与师兄斗嘴,跟着笑起来,“吴老师、徐师兄,学校门口那家新开的龙鼎鱼庄,碰巧是我舅舅开的,想吃鱼,咱们找条大的,今天我亲自下厨,保证大家吃得过瘾。”
徐多那里听得这一声,立刻拍起了他肥厚的手掌表达惊喜,“那是真巧了,咱舅舅是开鱼庄的啊,我们吴老师,那最爱吃鱼了。”
吴同觉得自己的老脸又被徐多扒拉下一层,怪自己当初识人不清,收了这么个玩意儿到门下,当即表示徐多的这顿先记着,今天这顿鱼他老人家请了,哪能占小姑娘的便宜。
收好资料,师徒三人笑闹着,到鱼庄取经去了。
有了林可乐这个老板的外甥女儿傍身,徐多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完全不像饭卡里只有八十块的人。
林可乐舅舅在大学城旁边新开的这家龙鼎鱼庄,中式风格装修,门口一排巨大的玻璃鱼缸,悠闲的游着各类鲜鱼,特别引人注目。
这会儿鱼庄里早已经人声鼎沸,看上去生意非常不错。
作为林可乐的师傅和师兄,徐多和吴同的光临理所当然的受到了林可乐舅舅林安的热情接待。
林可乐介绍舅舅和吴同、徐多认识之后,也不招呼忙得脚不沾地的店员,自己挽起袖子,穿上围裙,戴上手套,拿着大鱼兜,在那一排鱼缸面前慢慢的走了一遍。
选中目标后,一兜子下去,林可乐利索的从其中一个鱼缸里面一举捞起了一条七八斤左右的大鱼,然后笑眯眯的跟吴同和徐多展示,“我看就这条最机灵,最活泼、最可爱!”
咱们今天就吃它!
这条鱼听了如此的赞美,仿佛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有了觉悟,大尾巴拼命的上下扑腾,溅起很多水。
徐多和吴同跟上去想帮忙,就见林可乐气定神闲的,一手扣着鱼鳃,一手操起一根碗口粗的圆木棍子,走到操作间,把鱼扔到案板上,“碰!碰!碰!”,三下就把鱼砸晕过去了。
用工具去掉鱼鳞之后,半米长的尖刀一刀刺进鱼腹,拉开一条大口子,血水、鱼肠、鱼泡等顺势滑了出来,林可乐手轻轻一抠,内脏就清理干净了。
这一通操作行不到三分钟,简直是行云流水。
徐多隔着操作间的玻璃,眼睛都看直了,摸着大腿,望着自己的导师,“吴老,你,你知不知道你招的这个小朋友还有这一手?”
吴同微微翕动着嘴巴,摇摇头,“不知道,我以为她只是普通的大学生!”
一股鱼腥味合着血腥味冲进鼻腔,杀鱼的刀闪着寒光,徐多感到脖子有些发凉。
吞了口口水,徐多提醒自己的导师,“吴老,你以后如果要想像对待我一样,卡林可乐的博士论文的时候,你可真是要慎重考虑、慎重考虑!”
在一个“兔兔那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兔兔”的年头儿,吴同也没有想到自己招个小博士能招到一个杀鱼高手。
这个利落劲儿,她这是杀了多少条鱼练出来的啊?
林可乐的舅舅林安在一边憨厚的笑着,跟导师吴同夸奖着自己的外甥女儿,满脸的骄傲,我家乐乐岂止会杀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