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张茂,林可乐暂时把这边儿的事情放下,只等齐见深这边的文件准备好,她大名一签,这事儿就可以全剧终了。
这一天,林可乐陪同导师吴同一起参加了J城服装行业龙头企业组织的一次座谈会。
作为最先开始接受外贸订单的行业之一,在艰难的年代,服装制衣行业靠着一件衣服一毛两毛的来料加工,赚取了大量的外汇,这些外汇,对当时整个国家的发展弥足珍贵。
虽然赚得不多,这个劳动密集型的行业在当时也接纳了无数怀揣梦想来到城市的,无学历、无技术,只有一双灵巧的双手的打工者。
从来件加工,到自主生产,再到创立自己的品牌,最后走到如今整个行业面临的困境。
张茂的创业史,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整个行业的发展史。
为了更深入的了解整个行业发展的现状,吴同的这次调研活动,没有去会议场,也没有去公司的办公室,而是选择了工厂。
作为经济学家,吴同很接地气。
与很多同行不同的是,无论是做宏观经济进行判断,还是对微观经济进行分析,吴同始终坚持着一个信念,那就是每一个冰冷的经济数据的背后,站着的都是无数的劳动者,他们有血有肉,也有家庭,是他们,艰难的推动着整个社会机制的运转。
“我是经济学家,可是很不好意思,有人说,我们这些研究经济学的就跟算卦的差不多,十卦九不准,偶尔猜对一回,那不是靠分析,靠的全是运气。”
吴同的话,换来参加座谈会的几位工人代表的哄笑,“那得亏政府没有听你们的,要不然,我们也发展不成今天这个样子。”
这些工人代表有男有女,他们穿着统一的黄灰色制服,年级都在三四十岁,常年的工厂生涯,他们年复一年的做着规律重复的劳动,看上去质朴而憨厚。
就是他们哄笑的声音里,也带着令人亲切的善意。
服装公司的老板程总也参加了这次座谈会,面对于工人忍不住的哄笑,程总也笑着给吴同解围,“玩笑,玩笑,吴老师纯粹是玩笑嘛,你们研究的是理论的高级层面,我们做生意的人,做的是实际的事情,大家范围不一样,说不上谁对谁错。”
程总跟吴同也算是熟人,他既有自己的服装品牌,也做出口贸易,一些经济运行的整体趋势,还跟吴同请教过,所以对吴同到他公司来调研很配合。
林可乐在一边听着吴同和工厂工人、管理人员,销售人员的拉家常似的讨论,一边飞快的做着记录,这样的调研活动,是比在图书馆里面做着查文献要有趣的事情。
只有在这种场合,才能透过经济数据,看到它后面代表着的一个个鲜活的群体。
面对国内服装行业的整体疲态,工人们也有担忧。
他们大多数腼腆的笑着,沉默不语,也有人站起来说话,“吴老师,我从会打工起,就在J城的服装行业转来转去,从单身小伙儿,转成两个孩子的爹,就靠着一台制衣机,我把两个孩子都送进了大学,打工是死活不想让他们打工的了,我就想他们能和你跟这位姑娘一样,能坐办公室,不用像我和他们的妈妈,每天对着的都是碎布条和机器的噪音。”
这位老工人的话,很客观的反应了一个全社会必须面对的问题,那就是,这一代打工者消失之后,还有没有像他们一样,勤劳,肯干,相信能用自己的双手改变生活的人。
哪怕,一度,有些人将他们称之为廉价劳动力。
但是,他们却是整个社会发展中,最为宝贵的财富,没有这些人的存在,我们所有的产业发展都将无从谈起。
不过,也有人对他的话表示了不同意见,“以后别个都用机器人了,你就是要想打工,也找不到工可打。”
听了工人们的话,吴同也感慨:“科技革命,对原有的产业造成的冲击是翻天覆地的,走快一点,是一个国家迈向新阶段的必然使命,然而,也有人希望,这样的浪潮来得再晚一些,我们需要时间,开创出新的就业渠道,来消化产业升级带来的剩余劳动力。社会就在这样的拉扯中,按照它已经设定好的步调,走向它必然去到的方向,我们这些人的预测,有时候真是不具有任何实际上的意义。”
吴同的话说完,又一位大姐站了起来,嗓门很大,“吴老师,你的话我也不是全都听得明白,要我看,机器人不机器人的,这些都还早,等我们这些老梆子都干不动的时候,弄出机器人来接着干,也不见得就是坏事情。”
“可是吴老师,我就不闹不清楚了,街面上卖衣服的店铺是一家挨着一家,一家比一家贵。不怕大家笑,我做了一辈子的衣服,没有从这些店子里买过一件,这些可能从我的手上做出来的衣服穿。”
“衣服这样的贵,可为什么我们这些做衣服的厂子,因为挣不着钱,倒闭的也是一家挨着一家。前两天,我老妹,先前在***男装制衣厂打工的,就听上面说,公司要破产了,工人一个不留,全都辞退,欠了两个月的工钱也不知道发不发得到她手里,吴老师,你们就是分析这个的,那您能不能分析分析,这钱,都被谁给赚走了?”
设计、生产,再到店铺或者线上销售,有生产布料的,有生产纽扣的,有把设计画在电脑里的,有把这些东西拼接在一起的,一个环节套着一个换节,整个产业链才完整。
建立这样完整的产业生态,一个社会,要经过几十年的发展。
钱都流到了哪里去,是不是流向了合理的地方,是不是反过来促进了行业的发展,这是经济学界需要帮助实业界探讨的问题。
“***男装公司?”
听到这里,林可乐停顿了一下手上的记录,“欠着工人的钱,这是想要赖账?”
因为前面的纠葛,林可乐现在对***男装这个名字分外的敏感,一想到这家公司可能还欠着工人的钱,林可乐不知道怎么的,就像自己欠着工人的债一样,有些脸皮发热。
这不正常!
林可乐甩甩头,抛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接着对会议进行记录。
那位大姐坐下,又有人站了起来。
这些一线的工人、技术人员,他们今天未必就像从吴同老师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但是,因为很少有人能专门开一场会,问问他们的意见,而且吴老师又是这样一个亲切幽默的人,于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打开了话匣子。
“就是,***男装公司我也在他家干过的,当初效益好的时候,那福利待遇也不错的,就工厂的工人宿舍,他家是第一个给安空调的。”
有人说起***男装公司,还有些怀恋,当初,它也也是J城的男装龙头,效益好,工资高,对工人也不错。
也有人说,“能好好的在一个好的企业干着,谁想让它倒闭呢,打工也讲缘分的,有时候,就是这家干着舒心,干着顺利,***男装公司是可惜的了,他们前不久死了的张老板,人是不错的。”
说这话的人,可能没有发现,自己家现任程老板不自在的脸色。
张总过世,这不是还有程总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