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叶清澜和沈思文两人,叶归蓁脸色一变,转身环顾四周,然后就要急匆匆地找些什么。
神庙摆设与缥缈间中所见一般无二,正对大门的是一尊端庄秀丽的持珠神女像,祭台之上没有灰尘,香炉里还有几支未燃尽的线香,颜色崭新,应该是有人在这几天来打扫祭拜过。
叶归蓁循着印象,直奔一旁的某个角落。
门,门,门……
找到了。
神女像左手边的墙壁之上,一方铜门已被铸死。
叶归蓁凝起灵力,猛地朝铜门拍去。
落到门上的那一刻,灵力消解,铜门安然无恙。
禁制。
“叶公子,”苏有初的声音悠悠响起,“你身上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了。”
叶归蓁自然知道,阵阵疼痛流窜在四肢百骸,还好,经了缥缈间,这点痛尚在他忍受范围内,他转眼盯着苏有初,“苏先生,眼下这里没旁人了。”
“所以,叶公子你想做点儿什么都行。”
苏有初笑得如沐春风,但这笑意落在叶归蓁眼里只觉刺眼。
叶归蓁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成晚楼客卿啊,”苏有初一脸莫名,“不信你去查呀。”
“名士客卿会跟一只魔相熟吗?”叶归蓁又问。
苏有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叶公子,方才你的话里有两个不太对的地方,我不是名士,就是一个在成晚楼混吃等死的小小客卿,不要给我戴高帽子,这是其一,其二,我跟她真不熟,而且我都跟你说了,那个女人脑子有问题,她硬要缠着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苏有初只觉得自己无辜极了。
“何况,谁能想到她天赋异禀居然真修成了魔,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一心向道呢。”苏有初接着说:“叶公子,这你可得信我。”
叶归蓁:“……”不,我不是很相信。
苏有初一看叶归蓁的神情就知道这人心里在想什么,他说:“叶公子,我以为咱俩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现在好歹也算是朋友了,你这么怀疑我,真让人寒心。”
“苏先生,”叶归蓁认真道:“我知你定非寻常修士,你有意欺瞒,我并不能相信你。”
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
他不求能有高朋满座的盛景,心里藏的事实在太多了,他只求能有一二言欢知己而已。
从前他以为他有这样的朋友,可到后来才知道,所有的一切逃不过一个“他以为”。
苏有初很好。
与其性格相仿的沈思文,再怎么作,行事也要顾忌着门派颜面和各门派之间的关系,不敢太过火,正因如此,他的一举一动就像在一只巨大鸟笼里扑腾的鸟,看似欢悦其实令人烦闷至极。
可苏有初不一样,他在笼子之外看着苟活在笼中的家雀,只身翱翔在天地之间,无牵无挂,无拘无束,肆意又妄为,活得比谁都自在。
他就像是有这么一种神奇的能力,看得开,做得来。
平生仅见。
叶归蓁一直身处门派德行的重重枷锁之中,束缚之下,他将自己的性子收得严严实实,所以他羡慕苏有初,也嫉妒苏有初。
苏有初就像太阳。
在夜里走久了,总想着去抱一抱。
正因如此,前几次与苏有初相处交谈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放下戒心。
不得不说,苏有初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苏有初身上的秘密不比他少,两个各怀心事难以坦诚的人,怎么能做知己好友呢?
有些可惜,但他与苏有初,只能交浅,不可言深。
虽然苏有初见叶归蓁没有冷冷地说一句“滚开”,已经让他欣慰至极,但他听了叶归蓁这些话,仍是觉得这位叶公子着实挑剔。
谁跟他说朋友之间就一定要坦诚相待的?人之相知,有意思不就行了吗?交朋友又不是找老婆,那么多要求做什么?
更何况,即便是那些多年的夫妻,谁敢说谁从来一心一意,没有过同床异梦?
至于相不相信的,那更无所谓了,人活一世,能信的人本来就不多,有那个空要去信别人,还不如好好信自己。
但是。
他怎么看叶公子耳朵尖又红了?
苏有初仔细想了想,没想出方才的话有什么不对,只当叶公子毛病又多了,他说:“这没事啊,叶公子不信我,我也不信你就是了,不过这委托没办完,咱们还是各退一步,互相稍微相信一下吧。”
“苏先生,”叶归蓁稳了神色,他说:“信不信的,得看苏先生是什么态度,苏先生,你真的没隐瞒什么吗?”
不怪叶归蓁会有此一问,实在是苏有初稍微一笑就给他一种“你不知道吧哈哈哈”的感觉,这感觉来的强烈,让他不得不多想。
苏先生佯装纠结一阵,半晌喟叹一声,“唉,真是瞒不住叶公子你呀。”
叶归蓁:“……”呵呵。
**********
苏有初早在三年前便来过这个镇,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南栀,两人一个爱琵琶一个爱箜篌,对音律各有一番见解,各有各的说辞,争执不下,不欢而散。
这事在苏有初心里记了多年,直到近日,他又重新整理了一番说辞,要去与南栀重新论高低,然而,他还没进醉东风就听说了些边边角角,细打听了才知道南栀出事了。
好巧不巧,前天傍晚那红纱衣在常府门口吓人,正好就被他撞见了,等街上的人都被它吓得跑没了,他才要出手制它,没想到,那红纱衣几个跳跃转眼就没影了。
那感觉就像是,眼见着天晚了出来散散步消消食,顺手再吓人一顿,不图什么,就图个开心。
苏有初觉得这红纱衣甚是奇怪,于是他夜里潜进常府,想暗中看看这户主人何故招上了它,顺带着保护他以免万一。
没想到这一潜,竟然他听见不少好玩的事。
说到这,苏有初不说了,仔细揣着手,老神在在地看着叶归蓁。
叶归蓁:“……”
苏有初:“……”
叶归蓁投降:“然后呢?什么事?”
苏有初满意地点点头,“叶公子别介意,我是怕你又走神。”
叶归蓁:“……”
苏有初那天晚上潜进府中后,不太识路,误打误撞来到后头常有福的居室,他隐约听到人声,于是翻到屋顶上要仔细探听。
屋里确实有人说话,听声音应该是常有福,他的声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不像是自言自语倒像是在跟另外一个人说话。
苏有初不知屋里什么情况,里面人修为如何,他只能暂且匿了声息卧在屋顶上,掀开屋瓦先看清楚里面的情况。
很不幸,他位置选得不太好,屋瓦掀开,正对着他的是一张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不过传过来的声音倒是清晰很多。
常有福:“你别说了,无论如何,我必须将这件事传信给应远庄。”
……
常有福怒道:“你叛出应远庄,庄主饶你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你别不识好歹还想着算计!”
……
常有福声音越来越大:“你自己现在是过得好,行,什么都不用怕,但你别忘了,你老子还要在应远庄过活。”
……
“啪”的一声传来,像是瓷器摔碎的声音。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子真是造了大孽才能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别忘了当初你刚出生,快要活不下来的时候是谁救了你!!”
“写写写,你还写个屁!你成现在这样是谁害的,啊?你就光听那女人的话就行了,你爹呢?你师父呢?你眼里还有我们这些人吗?”
……
“南栀?原来当初是你把她放走的?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夫人对咱们常家有恩,你就这么报答她?你现在就给我滚,老子以后没你这么个儿子,给老子滚,滚!”
再后来就只剩常有福一个人在骂,苏有初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他心大,就着夜风星空在人家屋顶上睡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将亮未亮,四下寂静,常有福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别的地方倒是传来一阵热闹声音,苏有初悄悄摸了过去,只见左平在常府一众人的簇拥下施施然走进正堂。
苏有初学得像模像样的,叶归蓁静静看着,表情一直没什么变化,末了才道:“你说那个一直不说话的人,是常有福的儿子?”所以昨晚在常府,苏有初才会有那么一问。
“是啊,而且看样子,他儿子还不能说话。”
叶归蓁咬着嘴唇,然后他说:“常有福的儿子,会不会就是那个常六君……”他问:“你知道,常有福他那位过世的夫人,曾经是做什么的吗?”
苏有初说:“这我哪儿知道。”
叶归蓁再次咬起下唇,锁眉深思。
苏有初却把视线移到了叶归蓁的嘴唇上,怎么以前居然都没发现,叶公子想事情的时候还有这么个小动作?
叶归蓁的牙咬住唇上一处,然后轻轻一扯。
苏有初:“……”他好像是看见血了。
果然,叶归蓁立马放过了那片薄肉,他微微蹙眉,然后抿了抿唇,桃花眼半掀,见苏有初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一脸诧异,“你盯着我做什么?”
苏有初挑眉不假思索,“君颜倾城,令人心折。”
叶归蓁:“……”他怎么听着别扭呢。
“我知道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叶公子,该你了。”苏有初笑眯眯道。
**********
这边叶清澜和沈思文没有用物转星移阵,两人御剑飞行沉默了一路。
“哥,你真就放心阿蓁跟那个苏有初待一起?”沈思文忍不住靠近,扬声问道。
“阿蓁自有计较,你管得真宽。”
叶清澜说完,自顾着结印变换,操控着潆泓降落。
沈思文见状连忙跟着降下尓极,“这还早着才到江宁呢,你要去哪?”
叶清澜不理他,稳稳着地后,收了潆泓,抬头看着眼前城门上的两个大字。
临安。
“你来临安做什么?”沈思文不解。
叶清澜不答反说:“归蓁有事交代你。”
沈思文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何事?”而后他又不满,“阿蓁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
叶清澜冷嗤,“你到底听不听?”
“听!”沈思文忙道。
“归蓁让你去一趟玉凉山,去查成晚楼客卿,”叶清澜眸光沉沉,“苏有初。”
沈思文听了这话先是一惊,而后又是一喜,“那个姓苏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少废话,你去不去?”叶清澜一脸不耐。
“当然去!这可是阿蓁第一次拜托我做事情,”沈思文笑得开心,“哎,哥,那你呢?我去玉凉山,你干嘛?”
“去查别的,”叶清澜抬步就要往临安城里走,他边走边道:“惊鸿山汇合。”
沈思文看着叶清澜越行越远,直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再看不到他的身影后,转身来到一个人少的地方,化开灵力捏出一把小型折扇。
“遣人去查查,这个镇里最近几年发生了什么事,顺便再查仙山、应远庄……还有风月阁,他们跟这个镇有什么往来关系,还有一个叫何海棠的女人,要快……
“另外,听说成晚楼最近有入世的打算,派些人去玉凉山盯着,然后查查他们一个叫苏有初的客卿。”
小小折扇放出,沈思文正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他再一次捏了把扇子,沉默良久才道:“子衿,生辰……”
他抿紧双唇,良久,他叹了口气,捏碎手里的小折扇又草草捏了一个,“陆前辈,晚辈沈思文……”
临安位于江宁和蓬莱之间,面积不大,但有百年药宗阮门在此坐镇,大兴药材生意,空气中都弥漫着草药清苦的香气,每日每月往来于此的修士更是络绎不绝。
叶清澜避开人群,东拐西拐,拐进了一条巷子,他脚步加快,出了巷子,一家名唤棠凝轩的小楼出现在眼前。
名字风雅,但那实际上就是个规模不大的小客栈而已。
这客栈的位置不太好,偏僻清冷,客人的影子更是见也见不到。
懒懒坐靠在门阶上的小二一见叶清澜,连忙起身,“公子……”
“她在哪?”叶清澜黑沉着一张脸,冷声问。
“夫人一直待在后院,没……”
叶清澜显然并不相信,他冷哼一声,潆泓出鞘,二话不说便绕开小二,往楼里走去。
穿过大堂,他一剑划开结界进了后院。
这棠凝轩外面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点破破烂烂,但穿过结界走进后院便像是进了另一个世界。
鸟雀欢鸣,啁啾婉啭,温暖的阳光倾洒在大片的药草之上,大约是刚浇洒过水,叶片上还闪着晶莹的光。
不远处有竹林茂密,一座竹屋小楼坐落其中,小楼前绕了一圈静水,一旁还有一巨大的木排缓缓转动着,水珠划起,带出一弯淡淡的虹光。
竹屋廊下的石桌旁有一男子正使着零零散散的工具炮制药材,一个女人在不远处正与他说笑着晾晒那些炮制好的药材。
女人一身白衣罗裙,明眸善睐,艳如桃李,额间点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秋海棠,不知说着什么有意思的事,笑得正欢。
男子身着藏青色长袍,露出的脖颈上缠着一条玄黑的纱绫,他带着一张半脸面具,只露出精致的下巴,他薄唇抿着也在跟着女人笑。
叶清澜踏过竹屋前的木桥,一脸怒色来到女人面前,一手掀了簸箩,里面的药材撒了一地。
“你去找他了?”叶清澜劈头盖脸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