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倒是心直口快，这话却十分犀利。千重雪瞧着她一脸不忿，淡淡笑开。以前她忙着照料病榻上的八姨娘，将父亲赏赐来的宝贝悉数收集在一起，就等着给自己做嫁妆。可没想到，大夫人早就留一手，将她送到紫薇园来的贵重物件都记在总账上。前世她以身抵罪，被皇帝贬入教坊司，那些宝贝原封不动地被大夫人收回，她可是半点便宜也没沾。
如今大夫人故技重施，又是漂亮新衣裳又是珍稀补药，甚至还有一些比前世更值钱的宝贝。只可惜，就像百合说的，按照丞相府规矩，这些东西不能随意流出去，因此就不能换钱。
大夫人表面上的慷慨之举，倒是引得府内众人艳羡。就连老夫人最近的态度都有所好转。
上回千重雪去荣喜堂请安，庄氏拉着她的手，说千瑾萱最近苦练书法，抄了一本慈悲经亲自送到荣喜堂来为祖母祈福。又说这是大夫人的主意，母女俩一番孝心日月可鉴。
与前世一模一样，大夫人与千瑾萱在府中备受瞩目，而她孤零零地躲在紫薇园练舞，温驯又天真，就等着大夫人的召唤，将来好替她们铺开十里锦绣。
不知为何，这几天总是细雨缠绵，天色阴郁，就像蒙着一层灰青色纱帐。
千重雪推开雕花轩窗，将手中的虎皮宣纸铺开，捉起墨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窗外的雨水在芭蕉阔大的绿叶上泛起清凌凌的银光，映在千重雪沉静的墨眸里，竟是别样的清雅。
大夫人照规矩送来份例银子，百合掂量一下，竟然只有五两之数。她原想跟引凤轩派来的丫鬟计较，却得来一句回话，最近大夫人忙着筹备大小姐的及笄家宴，账目都交给颜管家了。
百合赶紧禀告千重雪，难得地发了两句牢骚。
这五两份例，休说整个紫薇园的衣食开销，怕是单单小厨房一个月的采购都嫌不够。千重雪默然不语，半晌她将宣纸写满，将墨笔搁在端砚上，才对百合道：“将母亲送来的珠宝器物分类收好。以后派的上用场。”
百合又是好奇又是焦虑：“小姐，这是要尽早准备嫁妆吗？”
百合一边说着，一边取来几只锦盒，按照千重雪的吩咐，将东西分类收拾妥当。她倒是利索，等千重雪喝完一盏酸梅汁，锦盒便装满了。
这可是用来拉拢府中姨娘和庶妹的宝贝。大夫人想让自己入不敷出，到头来还是得跟引凤轩妥协退让。可她偏要兵行险招，用自己的法子来挣足银两。
这时新添的大丫鬟红梅，捧着漱盂蝇帚进来，刻意压低声音道：“三小姐，方才我见颜管家在前院置备马车，像是大夫人惯用的车子。”
千重雪倚在窗边，眉眼疏冷，百合突然恍然大悟：“对！今日便是立秋。大夫人早就提点过，要带小姐参加九王爷府里的迎秋宴呢。”
可大夫人并未派人来接，时辰已近，这便是故意拖延了。千重雪浑不在意，慢悠悠地起身，拣了梳妆台的圆凳坐下。
百合急忙打开衣柜，替千重雪挑选衣裳：“六小姐还在养身体。四小姐也在禁足。小姐啊，大夫人定是怕你抢了大小姐的风头，这就明着使坏了。”
千重雪瞄了瞄千曦儿送来的紫胭脂，墨眸里掠过一丝寒芒。百合伺候她换衣，挽起朝月髻，正要给她描眉敷粉，却被千重雪挡住：“不用。今晚可不是我的主场。”
百合登时一头雾水。大约耽搁半个时辰，碧莲才姗姗来迟，推脱说替主母熬药，一时走不开。等大夫人回来，非得收拾那个怠慢三小姐的传信丫鬟。
千重雪倒是置若罔闻，径直带着百合出府。可府里只剩下一辆甚是简陋的马车，颜管家正要找借口蒙混过关，就见千重雪踩着马凳利落地跳上车，扬长而去。
早赶慢赶，反正铁定追不上大夫人。千重雪一路悠哉乐哉，时不时地掀帘望天，京城的街市繁华如昨人声鼎沸，远处青山染墨烟雨空濛。
经过百花书局附近，千重雪让车夫打停，她独自下车，让百合继续在城中晃悠。
她提早备了一件黑色斗篷，正适合这种凉气逼人的立秋时节。百花书局是大庆国京都最著名的书局，据说半官方半民间，后台强硬无人敢惹。
循着记忆中不再陌生的木质台阶，她直奔三楼。楼上的黄漆栏杆斑驳褪色，显然年代久远。目光沉沉地扫过去，定格在角落旮旯里一张蒙尘的书柜上。
千重雪双手握拳，抵在娇艳的唇间，暗暗祈祷，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这时书局的伙计赶来招呼：“客人需要买什么样的旧书？字帖书画应有尽有。您只管说。”
千重雪的脸藏在兜帽里，叫人瞧不出半点真容。她的声线宛如幽杳清澈的冷泉，在伙计耳畔淙淙流淌：“不必麻烦。待会儿若有疑问，自会找你。”
这伙计倒是识趣，并未逗留。千重雪深吸口气，大步流星走到角落里，目光毫无阻碍地落在第三排第五个格子里，墨眸中霎时燃起一簇惊喜的火苗。待她拂尽尘埃，翻开古籍扉页找到熟悉的水印油墨字体——沧浪集。这火苗顷刻燎原，无可抵挡直直烧到她心坎儿里。
这百花书局有五楼，第五楼闲人勿扰。千重雪将沧浪集塞入怀里，抬脚就迈上楼梯。
果然，两名壮汉挡在前头，拦住她的去路：“闲客留步！”
千重雪充耳不闻，正要绕过壮汉，就见其中一人挥掌劈来，她险险避开，就听身后粗木栏杆蓦地应声而碎，这掌风端的是势大力猛。
千重雪心中忧急，依照前世的记忆，书局老板今日会在此逗留少顷，往后便踪迹难寻。
说时迟那时快，她骤然抬手，一枚袖箭宛如流星飞坠。距离甚近，这流星箭势头极猛，恰好射中壮汉的手臂。这壮汉两眼一翻，当即从楼梯上“咚咚咚”滚落。
“好歹毒的小娘子！”剩下这名壮汉不敢掉以轻心，虎躯一震准备擒住千重雪。
她正要如法炮制，就听五楼雅阁里传来一个醉玉颓山的声音：“放她进来吧。”
这壮汉虎目暗沉，立即给千重雪让出一条路来。千重雪倒是没有半点犹豫，循着声音的来处将其中一间雅阁的门推开。
满室酒香，馥郁浓烈如同怒放的蔷薇。千重雪只觉得眼前一亮，明明只是布设精雅的厅堂，她早就在教坊司见识过更豪奢的。可她依旧挪不开眼，甚至呼吸停滞，一时难以回神。
萧子归玄衣磊落，袖口衣角绣着暗金色蔷薇。他正慵懒地倚在榻上，见千重雪进来，眸中掠过讶色，冷峭昳丽的长眉斜挑如飞：“三小姐？”
“是你！”千重雪难以置信地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