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酒了。”用的是肯定语气，而非询问。萧子归闲庭游步在窗边踱了来回，忽然屈指一弹，原先紧闭的小轩窗蓦地冲开半扇。这子夜时分的花园里，清露翻涌，携来一股秋季特有的沁凉寒意。
于是千重雪猝不及防之下，被沁骨的夜风吹了个正着。她披着素青色单衣，娇躯瑟瑟发抖。可萧子归这回似乎铁了心，毫不在乎窗外潜伏的危险。
“世子，你半夜不睡觉，难道就是为了站在我的闺房里吹风？想要吹风，我倒是可以给世子一处好建议，我知道世子这是头一回驻足京都。”千重雪委实心中不满，眼神也倏地冷下来，口气更是半讽刺半冷漠。
没曾想，萧子归竟是一派悠然：“和醉鬼争论，没有必要。”
“你！你！”千重雪登时觉得自己十分无力。不是早就习惯了此人的恣意从容？每回交锋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想要控制局面，重生以来最大的心愿，便是执掌属于她的人生。可这厮偏要闯到她的世界中来，时常惹得她心绪难平。
既然拗不过九王爷，千重雪很识时务地披上件毛茸茸的镶黑貂皮外裳。偎在暖和的貂毛里，千重雪这才觉得好受许多。
萧子归见状，主动拣了窗边的矮榻坐下，随手拨了拨惺忪的温黄色灯火：“今夜收到边塞消息，胡族已经退居关外百里的荒漠之中。本王特地派人暗访，你父亲确实有问题。此前马匪凶悍，丞相在夜战中不幸失足，若非定北将军日夜兼程赶来襄助，千丞相恐怕早就丧命于马蹄之下。”
听到这个劲爆消息，千重雪先是呆了一呆，随即悚然而惊：“王爷的意思——”
萧子归显然不愿意明说，瞧着千重雪着紧的模样，却还是明晃晃地暗示了一句：“这场戏演得够真，豁出命来争夺富贵前程。”
千重雪顿时冷汗涔涔而下，从九王爷口中听到这种评价，千丞相恐怕再也讨不到任何好处了。跟萧子归相交这些时候，千重雪很清楚，这个男人首先是大庆国王爷，然后才是蜗居南国郁郁不得志的皇室贵胄。而之前千重雪对边关局势毫不在意，一心只想将大夫人的娘家势力绊住，只要能给大夫人添堵，利用九王爷多年的边关布局给千丞相诸人添两块拦路石，她才不会在乎所谓的天下安危。
可萧子归就不同了，他势必要维护大庆国的边疆安定。胡族入侵，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信号，可在他眼里，依旧是远胜于儿女情长的社稷大事。
想到这里，千重雪不禁笑道：“如今丞相大人计划有变，恐怕不日即归，到时候世子肯定是相府的座上贵宾。听说丞相有意与王爷结亲，世子这回落了丞相的面子，若是叫他查到隐情，恐怕会惹来不小的麻烦呢。”
面对千重雪的刁钻无礼，萧子归有一瞬间的恍惚。烛火在茜纱灯盏中摇曳来去，朦胧细碎的灯光映在千重雪白璧无瑕的脸上，竟然衬得她极为遥远，恍若世外仙人。可惜萧子归心知，她绝非无欲无求的隐士。
“三小姐，他好歹是你父亲，你这样——就算达成目的，终究也会落人口实。”萧子归飒然笑过，看似不经意，凤眸中却锋芒毕露。
这厮又想打探自己的动机？千重雪可不是傻子：“王爷，你就是个混蛋。”
此话怎讲？萧子归挑了挑峻丽的浓眉，薄唇微翘，透着几分戏谑与不易为人察觉的纵容。千重雪见状，拢了拢外裳，声线清靡微哑：“你想娶谁，干我何事？丞相是我父亲，他做出的决定，为人子女只有顺从的份儿。可要我任人摆布，却是万万不能的。若是哪天王爷腻烦了宵小之徒这种角色，想走一条光明大道，小女子当然会奉陪到底。说白了，王爷你可以随心所欲，却要小女子独自承担恶果？”
这番话当真是夹枪带棒，落在萧子归耳里，竟隐约透着丝丝委屈和不甘。萧子归何许人也，就算对女子的心思不够通透，却也能猜出千重雪的心机。
一室静默，令人窒息。萧子归身上很快施放出摄人的威压，千重雪却丝毫不惧。终于萧子归无奈笑过，狭长的凤眸迎向窗外皎洁的月色，霎时变得流光溢彩：“本王不是那种乱来的轻薄之徒。三小姐大可放心。”
没有多余的承诺，却足以叫千重雪卸去心间巨石。很简单，千丞相很快就要回京，千瑾萱与九王爷世子的联姻势必要提上日程。上辈子千瑾萱毫无廉耻地夺走原本属于她的姻缘，虽然她想象中的良人早就面目全非，可到底是李代桃僵的闹剧。
如今千重雪与九王爷世子因缘际会，若是可以顺势夺走千瑾萱命中注定的姻缘，想必这局复仇的大戏会更加有趣更加精彩吧？世家贵女的闺誉面子之类，都是粉饰，千重雪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这种表面功夫。
“王爷一言九鼎，还望日后莫要背弃今晚的诺言。”千重雪打蛇随棍上，从案几暗屉里抽出两只青瓷酒盏，替萧子归斟了半杯。
岂料，萧子归俊眉微蹙，突然不悦道：“本王不想喝酒。你也节制点，虽然放浪形骸不是什么丑事，可你到底年少，日后要学着执掌家事，若是这般醉得一塌糊涂，怎么在外人面前立威……”
没等萧子归教训完毕，千重雪就乐不可支地笑起来。她纤柔的肩膀不停抖动，用素青色衣袖遮住唇畔压抑不住的笑意，落在萧子归眼里，自然是说不出的可爱。
萧子归原本有些不解，却见千重雪悠哉乐哉地举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她咂咂嘴回味道：“王爷不懂得一醉方休的妙处。”
“哦？”萧子归凤眸深沉。
“别装了，今日在书局三楼雅间发生的事，想来王爷比我更加清楚。”
一语既出，萧子归登时僵住，极为难得地露出窘迫之状。他要怎么解释？不对，他根本不用解释。百花书局是他名下的产业，这小妮子根本就是故意的，方才故意看他的笑话！她一直就知道他在暗处的动作。
不愧是积威深重的九王爷，萧子归迅速调整好表情：“你会介意么？”
不出所料，千重雪慢悠悠地摇头，又斟了半杯。萧子归愈发不悦，抬手颇为强硬地拦住千重雪自虐般的举动：“多饮伤身，你莫要胡来。”
他这是关心自己么？千重雪不由得嗤笑，这厮分明就是高高在上的，哪怕在暗处派人监控自己，也丝毫不显半点愧疚。可她又能怎样？
萧子归衣袖拂动，玄色蜜绒丝线中绣满昳丽难画的暗金色蔷薇，从千重雪手腕上滑过，像是带起一片邈若山河的锦绣诗画。千重雪下意识地反手握住他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