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喜堂内室，庄氏一个人端坐上位，穿着一袭茧绸灰色长襟褙子，外面披着件貂毛外裳。她长眉如黛，善目如星，肤色白皙，因为保养得极好，透着一丝富态。
窗口金灿灿的阳光洒落进来，映着庄氏额上戴着的红宝石抹额，愈发灼目，几乎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来。
千曦儿依旧候在一旁奉茶。刘妈妈也跟在旁边伺候。红泥火炉上的泉水烧开了，沸腾的水泡咕咕作响，千曦儿小心翼翼地拎起紫金茶壶，将沸水滚入茶盏中。
千重雪驻足欣赏了片刻，千曦儿的点茶技艺最近愈发精进，不愧是七姨娘的家学渊源。听说七姨娘已经被王家关押起来，具体关押在哪里，却是无从知晓了。大夫人做主给千丞相送去信件，千丞相的回复都在大夫人手中，其余人等无法得知。
以千曦儿柔懦温吞的性子，哪里是大夫人的对手。何况七姨娘惯来喜欢跟大夫人作对，大夫人不趁机落井下石，怎么对得起她以前良苦用心的算计？
千曦儿将茶盏恭恭敬敬地递给刘妈妈，然后由刘妈妈送到庄氏手里。千曦儿忙完手中的活计，抬头朝千重雪看过来。不知何故，她眼底隐约藏着一丝期盼。
看来事有玄机。千重雪微微勾唇，朝千曦儿点点头，算是见礼。
庄氏掀起白瓷茶盖，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长眉舒展，眼角的皱纹一缕缕软下来。她满足地叹了口气，似是十分惬意。
然后她招招手，对千重雪笑道：“这些日子，你们父亲不在，这家里就像少了个主心骨。接二连三地出事，家里实在是不安生啊。”
千丞相真的就要回来了。千重雪垂眸，摆出一副淡静温婉的模样。可是七姨娘在风华寺出了事，被王家捉去关押起来了。四小姐毁容了，五姨娘被禁足了。
唯一置身事外的五小姐和六姨娘，其实也过得不太自在。因为她们都是大夫人和千瑾萱的跟班。大夫人过得不尽人意，千瑾萱又被老皇帝责令闭门思过。五小姐她们怎么可能顺心如意呢？
千重雪想起千瑾萱这几次在她手下吃瘪憋屈的样子，心中觉得稍微畅快一些。可是这些根本就远远不够，只要父亲回来，千瑾萱就可以夺回千丞相的宠爱，重新做她高贵无双的嫡女大小姐。等她及笄，指不定就会被许配给三皇子。
从此风光高嫁，朱门玉堂。她只需要花前月下，就能换来一生富贵。
千重雪墨眸中闪过一丝凌厉，可是她呢？她是庶女，注定只能当嫡女的踏脚石，为丞相府换取锦绣前程，哪怕她沦落到官妓营里，也无人问津。
是不是很不公平呢……她在心底冷笑一声，不，其实这一切都很公平。
嫡女高嫁，庶出铺路，这本就是大庆国豪门贵族之间沿袭已久的规矩。
“重雪，这次你陪大夫人去风华寺，她必须在那边呆上一个月。你该明白祖母的苦心，若是你有半点不满，尽可以告诉祖母，祖母绝不会勉强于你。”
这时，庄氏慢吞吞地拣起茶盏，用茶盏盖子轻轻磕着白瓷边沿。素来慈眉善目的脸上凝着一抹叫人看不透的期待。她又在期待什么？
千重雪心念疾转，立即凑上去，像以前一样，依偎在庄氏脚边。千重雪一边熟络地给庄氏捶腿，一边温声软语道：“我懂。是重雪不经世故，叫祖母担忧了。”
让她陪着大夫人去风华寺守戒，恐怕只是一记借口。果然，庄氏对千重雪的表现极是满意，这份宠辱不惊的气度委实能够叫人高看一眼。
“好孩子。祖母不会委屈你，你只需记住，凡事留一线余地，莫要做得太绝。”庄氏像是提点，又像是警告。
其实大家都是聪明人，大夫人受难，千瑾萱也吃了苦头，这其中屡屡出现千重雪的影子，足以证明，这些日子以来，千重雪确实有点高调了。虽然这不是她自愿的。
千重雪能够理解庄氏的苦心，她如果跟着大夫人一起守戒，等千丞相回来，就能避开她的高调之处，将大事化小。
庄氏看着千重雪垂眉敛目的样子，笑着拍了拍她雪白如玉的纤手：“你这孩子，真正叫人心疼啊。”
庄氏对千重雪的关心与爱护，并非作假。至少千重雪是个实诚人，不光是口头上孝敬祖母，也拿出不少稀罕的宝贝送给祖母。而且她送东西一向颇有技巧，从来不会犯忌讳，也不似大夫人那般，只知道炫耀摆谱。
从荣喜堂出来，千重雪暗暗舒了口气。庄氏没有发怒，没有冷脸，依旧对她和和气气的。这一点透露出重要讯息，千丞相那边对她是足够容忍的。
要说庄氏之前没有跟千丞相通气，便是打死她，她也不会相信。
走到半路，身后陡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千重雪神色一动，蓦地顿住。百合陪着她打停在路边，替她撩开花圃里伸出来的长枝菊花。
菊花卷曲的花瓣如蟹爪一般，金灿灿的格外喜人。这种品种就叫蟹爪菊，是园艺匠人新近引来的品种。千重雪俯身，用修长的手指沾了沾菊花花瓣上清透的露水。
冰冷的露水，滑落在千重雪白皙的掌心。
千曦儿赶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她的三姐悠哉乐哉地逛着园子。然后她驻足在花圃边上，一枝菊花沉甸甸地垂在她脚边，艳丽的金黄色衬着她微微散开的冰蓝色裙裾，有种入画的美丽。冬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清雅绝伦的轮廓。
这一瞬间，千曦儿想起一句古诗：纤纤红酥手，摘花花更艳。
没等千曦儿反应过来，千重雪就率先朝她扬起一抹友好的笑容：“六妹，你也出来逛逛么？”
千曦儿“啊”了一声，蓦地红了脸。她方才，方才竟然看三姐看得呆住了。
真是丢脸，千曦儿急忙清咳一声：“我，我有个事，想请教姐姐。不知姐姐能否抽个空，帮妹妹这次？”
“哦？”千重雪眸光如水，神色淡静。
看着这样淡若无波的千重雪，千曦儿顿时心中一突，她暗暗咬了咬牙，上前朝千重雪躬身行礼：“三姐，只有你能帮我，你，你以后有什么要求，我照办就是。”
原来是寻求同盟来了。千重雪牵了牵唇角，手指微微用力，摘下一瓣蟹爪菊。
“让我猜猜，是为了七姨娘？等父亲回来，你要我替七姨娘说话？”
千曦儿眼神闪了闪，三姐果然机敏，没两下就猜出自己的心思。
“那晚在风华寺，七姨娘房中收藏的匣子里，原本是没有巫蛊的。我想，一定是有人暗中诬陷。姨娘，她，她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我，我……”
千曦儿说到最后，突然落下泪来，眼眶发红，神色哀恸，全然不似作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