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翠喜窝在丫鬟房里。黄色桐木梳妆台上，竖着一面一尺见方的铜镜。铜镜是新打磨的，清晰地倒映出一张芙蓉红面。
翠喜沾了点儿干胭脂，和上新鲜的露水晕开，轻轻抹在两边脸颊上，又裁了半张红纸，将一抹嫣红抿在唇上。拿起粗粗的眉笔勾勒出纤细弯弯如柳叶的眉形，再用夹子将细长的睫毛夹起来，卷成一个挺翘的弧度。
铜镜里，妆成花开，佳人如梦。
翠喜心满意足地盯着镜子，眉间堆着欢喜与浓浓的自赏之色。原来她长得并不比那些小姐差劲。只可惜，上天没给她更好的出身。
唉，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些天三小姐对她赏赐不断，看起来是得宠了，可是她混迹市井，早就炼出一双世故的眼睛。
三小姐对她，其实根本没有半点真心实意。索性她也不需要那种东西。可是翠喜仍旧有点忐忑，她不会写字，却也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道理。
忍冬和惜春有说有笑地进来，手中各自端着木盆。见翠喜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揽镜自照，也不敢说什么。毕竟三小姐对翠喜的纵容是有目共睹的。
忍冬边做事边暗自观察，翠喜刚来的时候，与自己一样是个粗使丫鬟。可她很快就被提拔为三等，百合姐说了，最近要从她们中间提拔一个二等丫鬟。
照现在的局面看来，只要三小姐一直这样宠着翠喜，那个三等丫鬟的资格必定会落在翠喜头上。想到这里，忍冬也是心中无奈，幽幽地叹了口气。
翠喜耳尖地听到，便转过身来，笑嘻嘻道：“姐姐们，我漂亮么？”
忍冬老老实实地称赞了几句，惜春也是挤出一脸笑容。可是，翠喜突然觉得有点不满足，凭什么她打扮成这样，却只能在两个低贱的丫鬟跟前卖弄。
“那边是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替我洗了。”翠喜站起身来，美滋滋地转了个圈。
裙裾四散而飞，精致的刺绣，上等的料子，包裹出少女越来越丰腴曼妙的身形。
惜春美眸一暗，翠喜这丫头真是好命，什么时候她也能……她不敢想下去了。
紫薇园暖阁。茜纱灯盏里，烛火温馨。
千重雪偎在窗前，专注地翻着手中的古籍。古籍封面上赫然写着异物志三字。劲秀飘逸的三个墨字，勾勒出刚柔并济的轮廓。每一处笔锋都显得利落冷峭，隐隐透着鹰隼般的锐利与大气。
很难想象，这些墨字竟是出自女子之手。萧子归一袭玄色衣衫，身影磊落。
他瞄了几眼，见三小姐并不打理自己，仔细想想，自己并未得罪于她。
“咳——你不问问草上飞的踪迹？”萧子归好不容易想到一个话题。
千重雪墨眸低垂，白皙的指尖在泛黄的册子上不疾不徐地移动。而世子的问题落在她耳里，似是风过无痕。
虽然灯下美人，眉目如画，越看越是令人着迷。可偏偏萧子归觉着，这气氛越来越古怪了。连句招呼都没有，往日里那个宜嗔宜怒的千重雪躲到哪里去了？
萧子归甚是无奈，他本就不是那种尖牙利齿的，对少女的心思更是一知半解。于是他凝眉思索，在记忆中搜刮，终于找到一处不对劲。
那日在雪月庵，他趁人不备，暗中将千瑾萱救下，又亲手送还到千丞相手里。
莫非她是为着这个，吃了点小醋？
萧子归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便翘起唇角，凤眸中映着烛火美人，更是流光溢彩。千重雪手势一顿，终是没说什么，依旧沉浸在古籍的世界里。
萧子归骤然间欺近，差点没将她吓着，不过她素来冷漠，稍微拉开一段距离。
她蹙起眉尖，眸中逸出一丝疑惑。萧子归的笑声像是从胸口发出来，沉郁浑厚，就像是轻易就能拨动她心间的弦。她忍不住锁起秀眉。
见千重雪始终不发一语，萧子归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本世子与丞相府结亲？”
千重雪抬眸，浓密而又优柔的长睫如蝶翅般，微微扬起一个俏皮的弧度：“你爱与谁结亲，便去找谁。这可不关我的事。”
真的不关？萧子归凤眸斜挑，明摆着写着，不信。
千重雪定定地瞧了他一眼，突然转过头去，目光幽幽地落在窗外。
庭院里月色皓白，墙头一枝枝寒梅越过黢黑的瓦片，在风中散开宁静的冷香。白石小径蜿蜒通幽，两旁墨兰隐隐，树梢上挂着一盏盏绢布灯笼，亮着红艳艳的光芒。
萧子归循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心中愈发奇怪：“你倒是瞒得紧。”
千重雪掸了掸白皙胜雪的指尖，见萧子归凤眸湛然，里头蕴着一丝显著的好奇，她亦是心中无奈。
谁说男人的好奇心就比女人逊色来着？难道他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世子，三天两头往外面跑，皇上真的对你放心么？”她漫不经心地问道，手指又掀开一页，古籍上画着形状奇特的东西，旁边配着异族文字，看起来甚是神秘。
这小妮子倒是气定神闲，连皇上都可以随口挂在嘴边。他回道：“替皇上办事，也算是给自己行个方便。”
千重雪看似冷漠，脑子里却转得飞快。最近能有什么重大事件？她隐约揪住一点点线索，可是那些纷乱的线索一转眼又消失无踪。
见她沉默下来，萧子归心中一动，难得主动解释道：“放心，不会动了丞相府。就凭你父亲的行事，不到最后一刻，恐怕都不会有事。”
他什么时候对千胤之抱有如此信心了？千重雪暗暗嗤笑一声，浑不在意地回道：“你要是试探我，可就算是失败了。还不如去试一试大姐。”
瞧，这不还是介意么？萧子归倚在窗边，与她相距不过咫尺。他专注的眼神落在千重雪身上，与窗口弥漫的温暖的烛火浑然一体，像是难以剥离。
千重雪终于阖起古籍，掀开灯罩，用木片拨了拨烛芯：“世子回去吧。”
这就要赶人了？萧子归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大概是最近丞相府里甚是安静无事，要不然这小妮子肯定要跟自己做交易。
好在她没有追究自己半夜翻墙的举动，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难以启齿。幸好两人都是抱有目的的，这是两人之间的秘密。
想到秘密，萧子归蓦地心中一暖，他随手挑起腰间悬着的蔷薇玉珏。
千重雪瞄了一眼，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千丞相这些天为大夫人和千瑾萱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不过根据眼线回报，千丞相还是屡次邀请世子上门一叙。
看来萧子归是很给千丞相面子的。千重雪垂眸，敛去眼底翻涌的暗色。
“就算三小姐不甚欢迎，本世子还是得厚着脸皮来看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桩事。”萧子归收起蔷薇玉珏，凤眸湛湛，笑意雍容。
千重雪无语地白了他一眼，纤手随便一伸，指了指窗口，便起身收拾。
面对如此冷遇，萧子归无趣地耸耸肩。可是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对自己充满兴致的东西总是不依不饶，非得弄出个究竟来。
见千重雪利索地收拾东西，对自己不闻不问，萧子归凤眸中的探究却是越来越浓厚了。终有一日，他要一点点揭开千重雪这个不解之谜。
千重雪将古籍放在黑金木书柜里，按照往常的惯例，将自己亲手做的樟脑丸香囊挂在书柜上，防止蠹虫啃噬。毕竟这些古籍都是秦妈妈和乔安千辛万苦搜罗来的。
等她回头，世子已经不见踪影。他向来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不知为何，千重雪心头稍稍松了口气。其实自上次在郊外驿站边道别，她便隐约发现，萧子归或许对自己是有一点意思的。
这可不好，她只是将萧子归当成同盟，一个真正值得结交的伙伴。万一掺入太多的感情，尤其是那种腻腻歪歪的男女情爱，她想，这份变味的同盟关系会不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可是她也明白自己心中早已埋下情愫，她渐渐期待未来和他的合作，也期望真的如他所言，自己可以和他在功成之后，与他归隐南国，也不尝是一件好事。
月圆残缺，也是人情所属，千雪第一次开始相信未来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