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的对话对陆小鸟来说，就像是听天书，完全不明白，但是看连绍的表情，好像是愤怒，却又有种无力的脆弱感——他好像很难过，陆小鸟从来没见过人会难过成这副模样，看一眼都觉得沉重。
连绍……连……他莫名觉得这字有点耳熟，细细回忆，才想起来他和连绍曾碰到一个向他们问路的败兵，那人想去澶渊，陆小鸟多问了几句，那人就骂了几个人名，其中有个名字好像就是姓连，叫……连子瑜……
怪不得当时连绍听那人骂人的时候那么生气……他觉得自己好像稍稍的理解了连绍——他对于连将军的感情，连将军对于他而言所意为着的……
此刻，曲鸿煊刚感叹完，连绍几乎是咬着牙吐出字：“你给我闭嘴！”
曲鸿煊才不会被他吓到，他甚至扬高声音：“你不相信？众所周知，秦、汉、楚三国实力强胜，成互相鼎立之势，我们吴国不过就一微不足道的小国家，却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好巧不巧的正在三国中间，一旦三国开战，吴国必成为三国战场……”
他说完这句话，嗤笑一声：“谁都知道吴国必亡，你，我，就连那坐在龙椅上不到五岁的吴王都知道！”
“不准你对吴王不敬！”连绍色厉内茬的说道，他因为对曲鸿煊说得一切太过震惊，此时早已经没了力气，但是曲鸿煊也没打算挣脱他，他明明躺在地上被人制约，却像是最气定神闲的那一个。
“嘁——都这个时候了，还做什么样子，谁不知道吴国被世家把持，那姓白的王八蛋早就把吴国卖给了那群姓刘的窃国贼！”曲鸿煊大声骂道：“否则为什么会这么早就开战！我们吴国最强大的东吴军，能够保我们吴国百年安稳的东吴军就因为那姓白的贪生怕死，亲手送给了那群窃国贼！想当年汉□□如何强胜，何须会用这种肮脏手段，他们怎有脸用汉立国，还称刘姓！”
连绍骂了一声：“那群王八羔子！”
“对，那群王八羔子！”曲鸿煊喜欢这个形容，他哈哈笑了两声：“东吴军被姓白的卖了，成了秦汉两国交战的炮灰……可是他们谁又如意了？姓刘的被秦地那帮胡人杀得片甲不留，那姓白的早就被大将军给屠了满门！哈哈哈！”
“你这是什么意思？”连绍急急问道。
“连将军还是不甘心啊。”曲鸿煊叹了一声：“就算东吴军必亡，他也要保吴地的平民，既然姓白的能跟那姓刘的狼狈为奸，做上一笔交易，那我们为何不可以跟另外两国也做上一笔交易？”
“秦地那帮野蛮子能说得通？”连绍不信。
“秦国不做考虑，可是楚国呢？”曲鸿煊笑着看向连绍：“楚王的母亲，楚太妃本就是吴国出生，早在开战前，连将军就找上大将军说了这件事情。”
曲鸿煊说到这里，抬起头看向连绍：“所以我知道。”我没有背叛吴国，连将军也没有背叛吴国，背叛吴国的是世家，是姓白的那帮子贪生怕死的世家，我们试图改变，连将军也试图挽救，但是……
“但是……”他轻轻的长叹了一口气：“谁都没有料到，秦国那么强。”
谁都没有料到，姓刘的没料到，姓白的没料到，连将军也没有料到，本来连将军应该还有许多后手，可最终却还是死掉了，人死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用了。
连绍把曲鸿煊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失魂落魄的说了一句：“对不起，是我冤枉你了。”
曲鸿煊摇头，说：“没事，能够理解。”
连绍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他就在一旁细细的问：“我当时听是因为秦国的人出现在吴国境内，杀光了一村的人，惊动了当地镇守的王都尉，王都尉带领两千人马前去镇压，结果反而被人全歼，举国震惊，有侥幸未死的目击者称是秦国的人，吴国上下惶恐，都以为秦蛮子杀过来了。”
曲鸿煊哼笑一声：“姓白的和姓刘的合伙演的一出戏。”
连绍咬了咬牙：“那死去的百姓……”
曲鸿煊叹了口气：“那是真的。”他说：“你能指望那些人会放过百姓？”
连绍几乎要咬出血：“可恨！”
曲鸿煊在旁边说：“后面的你也都知道了，姓刘的王八蛋趁虚而入，谁都知道这家伙不安好心，但是惶恐的吴国百姓却不能不相信，又有世家鼓动流言，给连将军施加压力，于是连将军迫于形势，不得不跟姓刘的那群王八蛋一起打入秦地……”
“连将军带着你们跟秦国交战，但是东吴军哪里能比得上秦军，无论是人数还是装备，连将军再厉害，也不能凭自身拦住千军万马，他们打得很辛苦，可是原本应该有的支援却迟迟不来，迟迟不来……为了减少伤亡，连将军不得不战略性后退，而秦人趁势攻入吴国……”
“不要说了！”连绍大吼一声。
“一直等待一旁的汉军终于出现，你们还来不及高兴，就被汉军给包了饺子，跟秦人一起……”
“不要说了！我叫你不要说了！”连绍双眼通红，猛地喘着粗气。
“什么都不知道的你们万万没有想到，所有的一切都是汉军设下的陷阱，他们早就在此地设下重重埋伏，等着你们跟秦军一起出现，然后……”曲鸿煊没有说下去，他惨笑一声：“西吴军不得不出军……在自己的国家内，参与这场三国之间的大乱战，秦军打他们，原本是友军的汉军也打他们……就为了救你们东吴军！”
连绍已经说不出话来。
“谁不怕死？”曲鸿煊问了一声：“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路，可是怎么办呢？”他看向连绍：“你说，你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办？”
连绍抱头痛哭：“求求你不要说了。”
陆小鸟难掩震惊，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惨烈，那腥红血雨的场景，哪怕是从曲鸿煊三言两语中吐露出来的只有一丝，也足以惊心动魄。
“好，”曲鸿煊仰着头，不让眼里的泪落下来：“我不说了，你难受，我也难受。”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我们出军前，大将军已经知道形势不妙，楚军也正在出军的路上，大将军细细嘱咐我们，叫我们尽量拖延时间，拖到楚军到来，他提前安排了一批百姓前往了楚国。只要楚军一到，汉军就不得不退，如果秦军再难缠一点，汉军必回两面受敌，一旦汉军一退，被汉军消耗过的秦军也难跟以逸待劳的楚军较量，这也许就是吴国还能尚存下来的唯一一线生机，但是……”
他叹了一口气，再次说了那句：“秦军太强了。”接着他又嘲讽的笑了一声：“也许是汉军太弱了，我第一次见包人饺子还反过来被人反杀……”
“他们刀不行……”连绍闷声说了一句：“刀不行，挥两下就断，人也不行，不，不是人不行，是他们的头不行，一头羊怎么能领得出来好兵，阴谋诡计耍得再厉害，在战场上也没有作用，真正战场比的是士兵和盔甲，是可撼天地的士气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曲鸿煊笑着说：“说这些有什么用，马后炮。”
连绍摇头：“将军不可能不明白，他是打仗的，战场上形势千变万化，他怎么能……”他话语一顿。
曲鸿煊就问：“怎么能什么？”
“怎么能把一切交到别人的身上……”连绍不明白：“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亲口跟我说，将军要把一切的战机都牢牢的抓在手心里面，一旦错失就不会再有，更要切忌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除非你自认自己不是个好将军，因为你的身上寄托着千千万万的百姓和士兵的期望，一个好将军不会把这样的重任托付给别人，谁都没有自己可靠。”
曲鸿煊沉默了，过了半晌才说：“好将军不会带着自己的士兵去送死。”
连绍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可那是阴谋，他也没办法。”
“对，他没有办法，所以他不是个好将军。”
连绍不敢置信的看向曲鸿煊：“所以他就想要死，是吗？不是别人，不是谁，是他自己想死，想陪着自己的士兵一起死！！他早就放弃了是不是！”
曲鸿煊叹息一声：“我也是听到你这句话才明白过来。”
连绍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为什么……值得吗？”
这一次，谁都没办法回答他，而那个能够回答他的人也已经死了。
这场大战，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参与者，但却是第一次这么直观的了解到前情后续，所有人或感慨或愤恨却也无可奈何，他们已不能拿已经成了的事实怎么办了，再如何怪前人，前人也都死了，于是就连怪，都不知道该怪谁。
陆小鸟不知道别人是怎样想，他被连绍从战场中拉出来，不禁产生了一些依赖，他以为这个男人永远不会倒下，可现在的他看起来却脆弱得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走过去，喊了一声：“连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