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在往后的日子里,皇甫清宸是用了极大的耐心来包容她的,对她的无微不至有时候甚至连府中的下人都看不过眼,只道这位九爷如今是真真遇到了能降得住他的人。而踏雪也终于学会了在每日见到他的时候微微一笑,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踏雪做给他的那个荷包,他日日配在身上,尽管与身上别的饰物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却喜欢得不得了。为此,十二曾经狠狠的嘲笑了他一番,被他恼羞成怒的揍了一顿,吓得十二从此不敢再往他身上的配饰看。
每日下午的时光,踏雪除了偶尔做做针线,就是用来看书。而这个时侯,他也时常的出现在她房中,就是要两个人靠在一起,耳鬓厮磨一整个下午。
而唯一的缺憾,可能便仍旧是那件事。
然而即便如此,踏雪的身子却还是起了变化——
那日下午,他照旧缠在她身边,逼得她不得不靠在他怀中,将书举到两个人都能看得见的位置,却不知道他在身后却只是盯着她看,根本没有丝毫看书的兴致。
屋中很安静,除了两个人的呼吸,便只有轻微的翻书声。
皇甫清宸突然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心中痒痒,忍不住凑到她耳边呵气:“踏雪,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踏雪脸色没怎么变化,然而耳根处的颜色却极其不明显的加深了,刚欲转头回答他,却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腾,竟克制不住的干呕起来。
皇甫清宸脸色克制不住的阴沉下来,只以为她是厌恶自己,一把就松开了她,站起身来。
踏雪脸色苍白的抬起头来,隐隐想到了什么,一抬头却见他脸色铁青的站在自己面前,唇角微微一动,却没有说话。
皇甫清宸狠狠踹翻了旁边的一张凳子,转身而去。
踏雪的手却不觉缓缓按住了自己的腹部,许久之后,才终于朝着外间唤了一声:“绿翘,去请个大夫回来。”
皇甫清宸晚间再回到府中的时候,迎面而来的许立天见了他阴沉的脸色却也不怕,反倒笑嘻嘻的模样。皇甫清宸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吃什么药了?”
许立天忙道:“奴才没有吃药,倒是皇子妃今日吃了一副药。”
皇甫清宸禁不住微微变了脸色——她身子真的不舒服?一时间便再也想不到其他:“什么药?”
“安胎药。”许立天又笑了起来。
皇甫清宸一怔,脑中先是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终于回味过来自己刚才听到的是什么,却犹不敢相信,一把捉住了许立天的双臂:“你再说一次?”
许立天痛得直惊呼,还是忙道:“奴才给九爷道喜,皇子妃她有喜了!”
皇甫清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回到维安楼的,只知道一路上不断地听到道喜的声音,他只觉得是在做梦,梦见了这样天大的喜事!
气喘吁吁的推开房门,踏雪正坐在床榻上出神,听到声音转头看向他,几乎是习惯性的一笑,然而那笑容中,却不知为何带了些许的苦涩。
皇甫清宸缓步上前,看着她用被子遮住的腹部,问出了一个极其可笑的问题:“是不是真的?”
踏雪缓缓点了点头。
他这才终于敢欢喜起来,一把拥住了她,只觉得满心都是幸福:“我们竟然有孩子了,我太高兴了——父皇和母后知道了,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眼中有着前所未有的雀跃,踏雪却只觉得一阵恍惚——怎么会,有孩子了呢?
第二日,皇甫清宸一早起身就要进宫,却只是不放心,对着踏雪叮嘱了又叮嘱,临走前还将维安楼所有的侍女都召集起来,将所有事情都细细的吩咐下去,这才喜不自禁的进宫了,去宣布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离去后不久,踏雪也起身来,心思恍惚不定,坐了许久,才听到了期待中的敲窗声,忙的站起身来。
未消片刻,窗户打开,南宫御闪身进了屋中。
探上踏雪的脉搏,许久之后,南宫御才终于抬起头来看她,眸色深邃。
踏雪缓缓缩回手来,握住自己的手腕,微微抿了唇。
南宫御终于低叹了口气:“这孩子不能要。”
踏雪神色恍惚,眸中一片黯淡,喃喃的唤了一声:“公子。”
南宫御站起身来,避开她的视线,道:“怕什么,你还这么年轻,只要经过了这个孩子,以后想要多少都可以,不是吗?”
踏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是明明一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为何心里还会这么难过?尤其是,当她想起昨夜皇甫清宸眼中的雀跃之时,只觉得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在这之前,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不能生下来的。
很早以前,她曾经,是一个哑巴。不是天生的哑,亦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家中的大娘给她下了毒,将她毒哑了。当然,大娘最初根本就是想毒死她,只不过是因为一些未知的原因,她没死,只是哑了。
后来,父亲和大娘相继离世,只剩了她和同父异母的哥哥沈墨痕相依为命。沈墨痕从各地请了很多名医来医她的病,终于让她再度开口说话,可是那时,踏雪已经不喜欢说话了,即便是对着哥哥,也只是偶尔说两句。虽然是可以说话了,可是大娘那些不知从何处求来的古怪毒药,却就此便停留在她体内,既无法清除,也不会发作。
因为大娘的所作所为,虽然沈墨痕是哥哥,可是对于踏雪来说,那个家却是阴霾,唯有南宫御,是那时她生命之中唯一的亮光,所以她心甘情愿的追随他,爱上他。后来,南宫御潜心医术,终于找到了为她解除体内奇毒的法子——为人妇之后,腹中孕育的第一个孩子,会将她体内的毒都吸收,而孩子自然是不能再活的。
她曾经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嫁人,也不要孩子。这样,毒还在她体内,也不会害了她的孩子。然而也不知是为什么,嫁了皇甫清宸之后,踏雪几乎忘记了自己不能怀孩子的事情,以至于如今……
她长久的沉默终于让南宫御转身过来,看着她道:“踏雪,你无需害怕,我给你开药,不会伤害到你的身子。你难道不信我吗?”
他又何尝不知道踏雪根本就不是怕伤到自己,只不过故意这样说,希望她心中能宽慰些许。然而踏雪毕竟是聪慧过人的,他相信,她始终还是能做出决定来。
果然,踏雪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了他:“我都听公子的。”
南宫御这才点了点头,见她神色虽然沉静,然而却分明透着哀凉,忍不住缓缓抚了抚她的头:“既然如此,那便不要再难过。现下还不能流掉这个孩子,要等过段时间。可是过段时间也许我就会回大楚了,也不能在这边照顾你,我将所有的方子都开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踏雪恍然明白了什么,淡淡一笑:“公子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是吗?”
南宫御缓缓点了点头:“那时候,我的身份就会暴露,而你,也自然不再是我的什么表妹。好在皇甫清宇那人恩怨分明,与我结下的梁子,他也断然不会算到你头上。而你素来聪明,我也相信你懂得保全自己。”
踏雪再度微笑,神情寡淡。
“至于皇甫清宸,你大可以直接告诉他真相,无需让他猜疑。”
“他不会相信的。”踏雪淡淡道。
按着他的性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解释的,不过多生事端。她倒宁愿让他相信,孩子的流失是一个意外。
南宫御见她的模样,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一日,皇甫清宸很晚才从宫中回来,身上带着酒气,然而眼睛却异常明亮。一回到府中,便自觉先去沐浴更衣,这才来到踏雪房中,将她拥入怀,说着宫中的事。
“……母妃很是高兴,赏了很多东西,都送来了,你看见没有?她还说往后你都不用再去宫中请安了,只需在府中安心养胎便可,最好生个大胖小子……父皇听了也大喜,前面的哥哥第一个孩子都来得晚,只有我在这么早的时候就要做父亲了,父皇直说孩子的名字要由他钦定……十一十二他们非拉着我喝酒,十二那个臭小子,就想着灌醉我……”
他叙叙的说了很多,怀中的踏雪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他终于停下来,有些不确定的唤了她一声:“踏雪?”
踏雪这时方才应了一声,淡淡道:“你怎么不继续说?”
皇甫清宸这才松了口气,忽然笑了起来:“我听你不说话,还以为是在做梦呢。真的,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
踏雪仿佛是笑了一声,声音很轻。皇甫清宸忙的松开她,道:“你累了是不是?那早些休息,我今夜就不在你这里安置了,明天早上再过来看你。”
踏雪点点头,躺了下来,皇甫清宸又坐在床边看了她许久,方才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却又依依不舍的回过头来,却见踏雪漆黑的眸子只是看着自己,心中顿时喜不自禁,又上前道:“你放心,我只是回自己的园子。”
原来他以为自己是在吃味。踏雪不由得淡淡一笑,皇甫清宸又低下头来亲了她一下,这才真的离去了。
是夜,踏雪彻夜未眠,到了黎明前的时候,方才终于忍不住落下了两行清泪。
她已经许久未曾哭过了,上一次哭的时间自己都忘记了,只这一次,这最黑暗的一刻,她放任自己为自己还未出生就注定殒命的孩子哭一回。
中秋过后,发生了一见震动朝堂的事情,那便是七皇子皇甫清宇突然治好了身残,回到了朝中。
中秋的第二日,皇甫清宸便忙碌了起来,一直到了午夜时分才回到府中,来踏雪房中看了看。
踏雪原本正在床榻上睡着,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便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皇甫清宸倒是一怔:“你还没睡?”
“出什么事了吗?”踏雪淡淡问道。
皇甫清宸沉吟了片刻,方才道:“花夕颜从七哥身边逃走了。”
踏雪淡淡应了一声。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今早,就是她亲自将那个化作男装的女子送出城门,交到了公子手中的。她也没有忘记夕颜那犹豫不定的神色,因此并不确定之后会不会出什么事,故此一问。听皇甫清宸的语气,想来她和公子已经是顺利离去了。
皇甫清宸低叹了一声:“你是没见着七哥今天的脸色,我绝对相信花夕颜是第一个将他逼到这种地步的人。”
想起向来处变不惊,云淡风轻的七哥,今天竟然沉了一整日的脸,皇甫清宸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
踏雪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抬起眼来,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那段时间对夕颜的搜查,几乎严密到不能再严密的地步,只差将整个京城都翻过来。踏雪却只觉得好笑,皇甫清宇那样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夕颜必定一早就出了城,居然还这样大肆搜查,想来,也必定是极其放不下的吧?
她一边想着,一边缓缓抚上了自己的小腹,想起了南宫御的叮嘱——到了三个月的时候,就必须要打掉这个孩子了。
她心中哀凉,嘴角却带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起身唤了绿翘,让她陪自己去花园之中走走。
这一去,便去了大半个时辰,其间踏雪遣绿翘去为自己取了一件披风来,过后又在花园坐了不久,便起身回了房。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踏雪便清晰的感觉到了腹中传来的一阵阵绞痛,其实并非是难以忍受的,但是她还是伸手,抓住了身旁的皇甫清宸。
皇甫清宸赫然便惊醒了,听着她呼吸不稳,忙的唤了人掌灯进来,这才看见她脸色苍白,眉心紧蹙的躺在那里。他心中倏地一颤,手自然而然的就探进了被窝里,只摸到黏黏的,还在发热的东西。他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什么也想不到,便只回头看着绿翘:“去叫许立天,进宫传御医来!”
御医来了,忙了一整夜,孩子自然还是没能保住。折腾了一宿的踏雪终于昏睡过去,皇甫清宸坐在外间,脸色阴沉的看着一众跪在底下的人。
“请九爷节哀,皇子妃她是自然流产的迹象。”身为太医院院判的宋远山眼见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出声道。
皇甫清宸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将视线投向了绿翘:“她今天去过哪里?”
绿翘有些战战兢兢,道:“回九爷,皇子妃只是去过花园,再没去过别的地方。”
“花园里可曾出了什么事?”
“没,没有。”绿翘忙道,随后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只是中间有一段,奴婢回来为皇子妃取披风,没有陪在皇子妃身边?”
皇甫清宸脸色愈发难看,一旁的许立天也终于沉不住气,小心翼翼的道:“九爷,宋太医说是自然流产,也就是说皇子妃并未摔过或是撞过,那会不会……是在花园中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受了惊吓?”
话音刚落,皇甫清宸已经狠狠一脚踹在了他的腰上,骂道:“作死的奴才,再敢胡说八道,我要了你的命!”
宋远山毕竟年长,有见识,忙的又道:“请九爷息怒。皇子妃她刚刚流产,身子又虚弱,九爷就算是为了皇子妃积福,也勿再添杀戮啊!”
他虽语重心长,然而皇甫清宸哪里听得进去,只觉得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只有这些人不断发出让人憎恶的声音,恨不得立刻就那剑砍了面前的这群人。
“老九!”门口赫然出现了皇甫清宇的声音,皇甫清宸抬头看去,见到他的一瞬间,只觉得那堵在脑中的墙轰然倒塌,低低唤了一声:“七哥。”
踏雪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屋中掌了灯,模模糊糊可以看见屏风外坐了个人,踏雪只以为是皇甫清宸,竟然不受控制的唤了一声:“阿九。”
孰料响起来的,却是皇甫清宇的一声轻笑:“你醒了。”
踏雪心中一片茫然:“七爷。”
皇甫清宇依旧坐在那里:“我倒是很想知道,你为何不要这个孩子?”
踏雪丝毫不意外他会知道,因为公子曾经说过皇甫清宇的医术在他之上。然而现在,踏雪心头竟然有某种隐忧,担心他是不是已经将真相告诉了皇甫清宸。沉默了半晌,她亦只是淡淡道:“我不想说。”
皇甫清宇却似知道她的心事一般:“老九已经够难过了,我也没打算告诉他真相。不过倒是想从你这里讨另一件事的答案。”
踏雪心头了然,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七爷想问的,踏雪不知道。大楚那么大,谁知道公子会将她带去哪里?”
“好。”皇甫清宇也并未继续问下去,只是站起身来,“既如此,你好自为之。”
他刚刚离开不久,皇甫清宸便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碗药,见踏雪醒了,立刻走到床边:“醒了?来,先把药喝了。”
踏雪见他双眼通红,憔悴不堪的模样,只觉得心中一酸,咬了唇看着他:“阿九。”
皇甫清宸见她的模样,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没关系,现下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他坐到床边,将她微微扶了起来,缓缓将药喂进她口中。
踏雪勉强喝了半碗药,差点又吐出来,皇甫清宸见状,也不敢再勉强她,重新让她躺下好好休息。
踏雪的身子亦实在是支撑不住,躺下片刻之后,便又陷入了昏睡。只是在半夜的时候又迷迷糊糊醒来,睁开眼睛,却只见皇甫清宸竟还坐在床边,目光有些涣散的看着自己。
见她醒来,他才仿佛恍然回过神,握了她的手:“身子痛吗?”
痛过,到此时也已经麻木了。踏雪缓缓摇了摇头,方才淡淡道:“你去休息吧。”
皇甫清宸顿了顿,方才点了点头,却仍旧守着她不动。踏雪知道若自己醒着,他必定是不会离去的,因此尽管根本没有了睡意,却还是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又过了许久,方才听到皇甫清宸离去的声音,很轻,却也很沉重。
踏雪突然之间,再度涌起了想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