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浑浑噩噩的走着,一路竟然出了王府。
十二因为先前在向那门房打听皇甫清宸府中一匹骏马的事情还没走,却蓦地见踏雪出来,顿时一惊:“九嫂,怎么了?”
踏雪见了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十二弟,你可否再带我去江边走走,我刚才,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十二见她面色如常,方才松了一口气:“丢了什么?”
“不知道。”踏雪淡淡一笑,“你带我去找找,也许还有机会找得到。”
踏雪只是顺着江边,来来回回的走着,然而那模样却根本不似在找东西,反而只是看着茫茫的江面,神色淡然却又冰凉。
可是到底要找什么,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却又清楚的知道,自己真的丢了东西,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十二只觉得怪异,却又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开,只能不远不近的守着。
几个时辰之后,天边终于初现了一抹晨光,踏雪早已停止了在江边的走动,已经一动不动的坐了两个时辰。眼见天亮起来,十二这才上前,低声道:“九嫂,天都亮了,实在找不到就算了。我送你回府吧,你一夜没回去,九哥会担心的。”
他会担心?也许吧。
踏雪有些艰难的站起身来,恍惚的想着。他的爱,太过浓烈太过炽热,几乎教人无处可逃,只是,也同样千疮百孔,伤人无数。
回到府中,皇甫清宸却一早就已经进宫去了。踏雪也没有回维安楼,反而是叫许立天重新收拾了西侧的一个小园子出来,就那样住了进去。
据闻,维安楼内,她原本的卧房,已经被绿翘昂然占去。也许之前绿翘还忌惮着什么,可是当她住到这小园子里之后,维安楼那边立刻便传来了大肆整修的消息,从前的那些饰品珠链甚至床幔被单,都通通被换了下来,重新装饰一新。
踏雪听了却只觉得可笑。绿翘此举,必定是皇甫清宸不知道的,而皇甫清宸虽是为了与她置气,也断断不会容忍别的女子这般放肆。绿翘这回,只怕会害了自己。
果然,下午时分,听闻皇甫清宸回到王府之中,见到焕然一新的维安楼和俨然以女主人之姿住进踏雪房中的绿翘,顷刻之间便雷霆大怒,不由分说的将人将绿翘拖了出去,随后,放了一把火,烧了那座不再是维安楼的维安楼。
踏雪坐在小园子里,品着清茗,听着外间丫鬟的窃窃私语,淡淡一笑。
那样奢华的维安楼,就这样被付之一炬,真是可惜。
正在这时,外间丫鬟的私语声忽而不见了,转为一声微微怯懦的低唤:“九爷。”末了,又转头往房间里唤了一声:“王妃,九爷来了。”
踏雪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眼来,刚好就看到推门而入的皇甫清宸,见他脸色铁青,自己却不觉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皇甫清宸想来是未曾料到她这样的神情,微微一怔之后,眸中已经染了愠怒的神色,咬牙唤她:“沈踏雪。”
踏雪却仿若未见他的神色,站起身,背对着他走到窗前,推开窗,看向外间小小的那个后花园,轻笑了一声,指着外间的景致给他看:“我倒不知,这小小的西园竟还有如此秀美的景致,比维安楼还美呢。”
如此模样,倒像昨夜根本未曾见过那样的情形一般。皇甫清宸只觉得眉心一阵阵的抽痛——沈踏雪,沈踏雪,你真的没有心么?
踏雪回过头来,依旧看着他,淡淡的笑:“以后我就住在这里,可以么?”
皇甫清宸眼眸一黯:“不可以。”
踏雪仍旧只是淡淡一笑,随手关上窗,走回了桌边。
她脸上的笑让他心中无端的慌乱——这不是沈踏雪,这不该是沈踏雪!他宁愿她是冰冰冷冷,不带一丝笑颜,也不要看到她这样淡漠的笑!皇甫清宸一把踹开脚边的凳子,上前拉了她的手就往外走。
一路出了园子,他走得飞快,踏雪几乎要小跑着才跟得上他的步伐。
皇甫清宸的声音也极其冷硬:“堂堂怡亲王府的王妃,就住在那样的地方,你以为丢的是谁的脸?”
踏雪看着他冷漠的背影,仿佛周身都散发着凛冽的气息,忽然开口唤了他一声:“阿九。”
皇甫清宸的脚步不觉便缓了下来,握着她的那只手,却捏得愈发紧了。
踏雪顿了顿,方才淡淡道:“绿翘,你喜欢她么?”
皇甫清宸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一捏,竟然痛得缓不过气来——究竟是哪般的心境之下,她才可以这样若无其事的问出这句话来?
“她不配。”皇甫清宸冷冷的吐出心中的讥诮。对着她,他从来不懂得怎么撒谎。
踏雪轻轻应了一声:“哦,那我呢?”
皇甫清宸倏地顿住了脚步,转过身,两眼近乎赤红的逼视着她,许久之后,咬牙吐出那几个字:“你也不配。”
踏雪却再度缓缓笑起来,看着他,眸色清冷得仿若结了冰:“说得对。在我这里,你担着的同样是这两个字。”
不配。你不配。
皇甫清宸脑中反反复复的回响着她没有说出来的那两个字,可是却那样的清楚,就仿佛已经亲耳听到她说出口一般。他眸中有震惊,有错愕,有惊慌失措,有气急败坏,甚至还有着孩子般的委屈与不甘——她终于说出了长期以来藏在心底的话——他不配。
皇甫清宸想笑,却只觉得自己的脸都僵硬了,根本动不了分毫。
是,他皇甫清宸什么都没有——没有君临天下的抱负,没有七哥那般的睿智多谋,运筹帷幄,没有南宫御那般的军事才干,洒脱自在,没有老十一的细致周全,甚至连老十二的冲劲,他都比不上。
他不过就是莫名其妙的遇上她,中意她,将她捧在手心将她放在心尖,只差把自己的心剖给她看。
她冷情淡漠,她决然无情,甚至她打掉他的骨肉,他都可以不在乎,仍旧傻傻的等,可是如今,她终于还是告诉他——他不配!
皇甫清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松开她的手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园子的,朦朦胧胧中只见到许立天惶恐的表情,脑中混乱的漂浮着他的声音:“……九爷,您这是怎么了,您别吓奴才……”
后来的事情,他都记不清了,浑浑噩噩之中只知道自己病了。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灼烧着一般的翻腾,喉咙处仿佛堵着什么,有人试图往他嘴里灌东西,也不知是水是药,可是他通通咽不下去,那些东西但凡一入口,便又尽数都吐了出来。
其实他一直有意识,他只是恍惚,因为听不见她的声音,握不到她的手。
床榻边不停的传来叹息的声音,他也不知道是谁,只是觉得令人厌恶。为什么总是要打扰他,他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即便听不到,哪怕是让他清清静静的想一想,也好。
恍惚间,他看见了七哥,看见了十一和十二,可是他说不出话来,动不了,只觉得哪怕是立刻死去,身受十八层炼狱之苦,只怕也比此时此刻的痛来得轻松。
后来,他又看见了母妃,母妃一见他便哭了起来,口中不停的说着什么,可是他也听不见。他只是看到母妃手上戴着的那个镯子,他千辛万苦费尽心思讨了父皇的欢欣,才磨来那个镯子,欢天喜地的送给她,可是她却不在乎,她只喜欢南宫御曾经赠与的那条青玉项链……
胸口猛地一阵剧痛,他重重的咳了两声,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老九?老九?”容妃霎时间大骇,吓得眼泪都停住了,只知道不停地扯着儿子的袖口,想要将他唤醒。
站在一旁的十一和十二也慌了神,唯有皇甫清宇还显得镇定,对御医使了个眼色。御医忙的上前为皇甫清宸诊了脉,这才转身道:“回容太妃,回七爷,九爷这是病中急火攻心,才晕了过去。”
十二急得上前一步:“那先前呢?先前那神志不清的模样,也是急火攻心?”
那御医吓得几乎要哭了:“十二爷,先前那病症实在是古怪,像是失心疯,却又不完全像,老臣这一生都未曾遇到过这样的状况,请十二爷恕罪。”
闻言,皇甫清宇却淡淡的勾起了唇角:“我却知道。”
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那句——心病还须心药医。
踏进西园,皇甫清宇虽未曾想到踏雪还有心思调琴,却也并无多大意外,淡淡扫视了这小小的院落一番,微微一笑:“这园子较之先前的维安楼,倒的确是更适合你。”
踏雪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既不起身也不行礼,又低下头去。
皇甫清宇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看到桌上的紫砂壶,便自己为自己倒了杯茶,淡淡抿了一口。
与他相比,踏雪终究还是沉不住气的,又低头片刻,终于伸手取过那紫砂壶,道:“这茶泡久了,况且茶叶也不是顶好的,实在不敢拿出来待客。待我为七爷换一壶。”
“若你真有顶好的,也不用给我,给老九便成。”
皇甫清宇的声音淡淡自身后响起,踏雪不由得顿住脚步,许久之后方才回转身来,重新将茶壶放到他面前,冷笑一声:“既然七爷喜欢喝这样温吞的茶,那请便。”
皇甫清宇果真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这一回倒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末了,方才道:“你这样,只会将他逼疯。”
“是吗?”踏雪仍旧是冷冷一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你竟以此为乐?”
“情之苦,世间并非众人都会尝到,如若尝到,也算得上有幸。既是有幸,又何不乐?”
“呵。”皇甫清宇淡淡笑出声来,眉宇间惯常深藏不露的情绪,竟然也浅浅的释放出些许愁绪,淡淡看着踏雪面前的琴。
踏雪淡淡瞥了他一眼:“想来七爷最近,也很是以此为乐了?”
皇甫清宇沉默了片刻,忽然举杯向她,微笑:“我只是在庆幸当初娶的人不是你。”
“我也庆幸自己当初嫁的不是七爷。”踏雪微微一挑眉,针锋相对之后,眉宇间淡漠依旧。
皇甫清宇看着她素手调琴,便只是支着下颚坐在她对面,许久之后,忽然莞尔:“我明明一早就知道老九不该选你。”
若不是她,皇甫清宸,会仍旧是从前的皇甫清宸,游戏人间,流连花丛,倜傥逍遥,无拘无束。他仍旧是北漠高高在上,傲然于世的天之骄子。
待皇甫清宇起身离去,踏雪才终于缓缓停下了调琴的手,最终,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三月的风还是微寒的,吹在人脸上仍旧会钝钝的疼,像刀子在割。
踏雪倏地落下泪来,捂住了脸。
如果,当初选她的人不是他,她也决计不会走到今日,在清楚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却还要被逼与他决裂的今日。
诚然,她心中有着太多太多的挣扎与落寞,就如同此时此刻,坐在这小院中,却还是会不自觉将目光朝向有他的方向,想知道他此刻的情形,想知道他究竟有多痛,想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懂。
人往往就是如此,若不曾经历过刻骨铭心的失去,便永不可能重获新生。
她是沈踏雪,聪明冷静自持的沈踏雪。所以这一次,是她给他的一次机会,也是给自己的一次机会。
如果还能再见,就摒除所有的猜疑与不安吧。到那时的皇甫清宸才值得她爱,才配让她爱。
如果,还有机会再见的话……
皇甫清宸的病,前前后后拖了三个月才好。而若非两个月前容妃那次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将已经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他拉了回来,到如今,世上只怕已经没有皇甫清宸这个人了。
面对着生自己养自己的母妃,他心中终究还是有着愧疚的,所以醒来之后,每天都乖乖的吃粥喝药,然后就是睡觉修养。
天下大局已定,他仍旧是怡亲王皇甫清宸,只是地位较之从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因为此时此刻的天子之尊,是他的七哥,他一路追随的七哥。
所以他在府中养病这三个月以来,朝中那些以前曾给尽白眼的那些大臣全都换了一副眼色,成日里逮了空子就来探病,然后送上一大堆滋补的佳品。
所有人都对他青眼有加,可是午夜梦回之时,他的脑海中,却满满的只是那双冷得如同凝了冰霜的眼眸。
踏雪,我的踏雪,不再属于我的踏雪,抑或是从未属于过我的踏雪。
后来,他的病好了,还是时常想起她。上朝的时候,御书房议事的时候,给母妃请安的时候,用膳的时候,就寝的时候。
他想她,放任自己想她,想到连呼吸都紧绷到犯疼,还是想。
有一次在御书房内,十二瞥见他手指上的一道伤痕,顿时好奇的问他是怎么弄伤的。他只是淡淡道:“拉弓的时候不小心被割伤了。”
而皇甫清宇的目光在这个时侯投了过来,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看着自己的七哥,缓缓的将那只手收好,藏在袖口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七哥跟她很像,但具体是哪些地方像,他又说不出来,只是直觉的认为,自己如果能像七哥这般,凡事尽在掌握,也许踏雪喜欢的人,会是自己也说不定。
他莫名的咧嘴笑了起来,十一和十二都一脸惊恐的看着他。
离开御书房的时候,皇甫清宇叫住了他,扔给他一个小瓶子,淡淡道:“金创药。”
七哥的眼神永远是如此锐利的,他什么都瞒不过他,就如同手指上的这个小伤口。
其实并不是什么拉弓的时候弄伤的,而是他前些日子忽然听到一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于是他便疯了一般命人找来了许许多多的骰子与红豆,然后自己用刀子,将那些红豆一颗颗的嵌进那小小的骰子里。
也不是要做给什么人看,就是想了,便做了。所以手上才不经意多了这个伤口。
可是他相信,连七哥也看不到的,是他手腕上的那些伤痕。
他知道自己是薄幸的人,那些跟他温存过的女子总如是说,因为他总是一转头,便会将那些女子都抛诸脑后,仿佛从来未曾遇见过一般。踏雪,他知道她是不同的,知道自己对她,跟对别的女子是绝对不同的,可是这一场大病下来,他忽然对自己没了信心——万一,有朝一日,他也把她忘了,怎么办?
于是,当那些无人的时刻,当想她想得疼到想不下去的时候,他便会用刀子在自己手上割一条伤口,用这种痛来麻痹另一种痛,然后,如同傻子一般继续痴痴的想她。
想她,却从来不敢想,她是不是同样的,也会想自己。
*
彼时,踏雪刚刚才和南宫御夕颜一起,回到大楚京城的地界。
腹中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任谁也一眼就看得出她已然有孕在身。
由此,抬轿子的几个轿夫却愈发显得小心翼翼,原本半个时辰就能走完的路,竟足足走了一个半时辰。
依旧是冷冷清清的家门口,踏雪却也不以为意,自己小心翼翼的跨进门槛,往沈墨痕的书房而去。
不出意料,他果真是在里面,低了头不知研究着什么,听见推门的声音,却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
“哥哥。”踏雪淡淡唤了一声,来到书房中所设的软榻上坐下,离得他近了,才发现他竟然在研究一幅军事地图,不由得淡淡一笑,“哥哥这个文状元,几时还要管行军打仗的事情了?”
沈墨痕这才抬起头来,淡淡看了她一眼,目光触及她的腹部,也只是淡淡挑了挑眉,末了,才缓缓道:“打算留下?”
“除非哥哥赶我走。”踏雪微笑着道。
沈墨痕皱了皱眉:“沈踏雪,你装傻充愣的本事并不高。”
踏雪微微一勾唇角,低头,手抚上腹部,轻叹了一声,道:“这是我的孩子呢,为何不留?”
沈墨痕冷冷扫了她一眼,也不再说什么,继续低了头看地图。
踏雪仍旧住在从前的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只是除了她一日比一日重的身子。
南宫御偶尔会过来看她,每次见到他,踏雪却总会想起如今身在北漠,高高在上的那个人。这两个人,同样有着世间一等一的绝世风采,然而其间的关系,却又是这样复杂而微妙。一字记之曰:情。
就连皇甫清宇那样的人都逃不过,又何况旁人。
想到皇甫清宇,终究还是不可避免的会想起那个痴痴的傻子,也不知道他的病到底好没有。她离开时,曾悄然去瞧过他,那时候他想必是被御医强行扎了针,所以睡了过去。而她,终也没有机会见到旁人口中所谓失心疯一样的九爷,想来,还真是觉得有些许遗憾。
这一日,皇甫清宸下了朝,自御书房中出来,刚要回府,却忽见容妃宫中的一个太监在廊下探头探脑,便招了招手让他过来,微微拧眉道:“母妃怎么了吗?”
那小太监嘻嘻一笑:“容太妃好得很,只是许久没见九爷,估计是挂念得紧了,想见九爷一面。”
皇甫清宸不自觉抬起手来,隔着衣袖抚上了手腕,顿了顿,方才道:“走吧。”
自先帝驾崩,容妃和一众先帝的妃嫔都迁到了乾西宫一带居住,地处偏僻,条件也不甚好,直至皇甫清宇登基,才特意给容妃换了个住处,在一众先帝妃嫔中算得上是个特例。
皇甫清宸进门,见容妃有些困倦的倚在贵妃榻上,便上前请了个安。
容妃懒懒睁开眼,这才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只觉得他又瘦了,心中不觉一叹。外人皆道这孩子阴沉,喜怒不定,却唯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是惯常爱将所有的情绪都摆在脸上的,只是因为心绪不佳的时候居多,在外人看来便成了阴沉之象。可是他明明什么都有了,却偏偏还是这样不快乐。
容妃不由得想起了踏雪,轻声道:“老九,你还记得答应过母妃什么吗?”
皇甫清宸顿了顿,方才笑道:“儿子当然记得。”
“是吗?”容妃刻意将脸色一沉,“你过来。”
皇甫清宸不疑有他,笑着上前,刚欲说什么,容妃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另一手已经拉开了袖口,却顿时便僵在那里。
那手腕上,密密麻麻一条条的伤痕,那样怵目惊心,这就是他答应的事?
容妃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凉了,心里的疼很快扩散到全身,动也动不得,哭也哭不得,末了,终只是低声道:“你还要母妃为你担心到几时?”
皇甫清宸缓缓抽回了手,放下袖口,掩住那些伤痕,仍旧是笑:“母妃放心,儿子没事的。”
“没事?”容妃的声音蓦地尖利起来,“你都将自己折磨成这个模样了,还叫没事?还是你根本就不记得答应过我的事?”
他真的是不记得了,如今细细回想,才想起来,母妃让他忘了踏雪,不准去找她,不准再存了念头想她。母妃说,世间女子千千万万,只要他想要,什么样的找不到?
可是那时候他忘了说,他想要沈踏雪,只想要沈踏雪,可是偏偏,就是找不到。
终究还是做不到不想,相反,还让自己近乎残忍的想。
唯一答应了母妃,也做到了的,便是不去寻她。
容妃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抱住了他的头:“老九,我知道如今,母妃说的话你是听不进去了,可是你不能再这样下去。老七好不容易才登上皇位,你不是一直想要帮他的吗,如今正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你就忘了她吧……母妃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继续这样下去,是要逼母妃去死吗?”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缓缓拉下母妃的手,握在手中,沉声道:“母妃放心,儿子知道了。”
他似是真的知道了,也做到了。朝堂之上不再失神,议事的时候不再不知所云,脸上也不再是恍然失措的表情,他终究还是又做回了从前的冷面九爷。
而关于踏雪,他将她放在心中最恰到好处的位置,开始试着不那么刻意的去想,只是偶尔闪过她的容颜,心中会微微泛起疼痛,他也会非常镇定的一带而过,瞒过了很多人。
手上的伤痕终于也没有再增加,因为容妃每每见他,总要查看一番才会放心。
日子,仿佛就此平静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皇甫清宇要派军东征,皇甫清宸在朝堂上自动请缨,愿带兵出征。
皇甫清宇淡淡扫了他一眼,眸中分明写着不允。
正在这时,十一突然也站了出来,与他相争这个元帅之位。
皇甫清宇终究还是允了十一,对他道:“老九,接下来还有别的差事派给你。”
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所谓的差事,竟然是陪着皇甫清宇一同御驾亲征大楚!
出兵大楚!皇甫清宸心中竟然是有着某种狂喜的,因为他此生最爱的人,最恨的人都是在那里,他迫切的想要证明什么一般,跃跃欲试。沉寂了许久的一颗心,此时此刻,才终于恢复了些许生机。
想来,也并非都与踏雪有关,而是男人骨子里的好战发挥了作用。
皇甫清宇宣布这个决定之后,他一把拥住了他:“七哥,谢谢你。”
皇甫清宇在笑,笑中的悲凉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懂,然而他却知道。因为他知道,七哥心里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七哥的心也死了。可是,他心中的那个女人还没死,所以,即便不抱希望,他的心还是活了过来?
战事进行得异乎寻常的顺利,皇甫清宇深知他的心思,很多时候都会派出皇甫清宸做领兵之将,让他指挥着军队去攻破一座又一座大楚的城池,让他真真切切的享受那种浴血沙场的感觉。
皇甫清宸在军中的声望也一日高过一日,每一回在军士们的欢呼声中占领新的领地之时,他心中都会涌起强烈的满足感,那种淋漓的欢畅,会将人心都填满。可是每每欢畅过后,安静下来,内心却只剩下巨大的空洞,躺在营帐之内,连眼神都是空洞的。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期待下一场战事的来临,好再让自己痛快一回。
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却是,在这样的战事当中,竟然会见到她!而他,依旧如同从前一般,在千千万万人之中,第一眼便看见了她。
那一日,皇甫清宸带兵用了短短三日的时间攻破了大楚豫州城,城门大开,城中百姓皆跪在街道两旁,恭迎作为入侵者的军队入城。
皇甫清宸骑马走在军队之中,见了这副情形,却不禁皱了皱眉头。此次攻打大楚,只为夺城,却并不为扰民,因此他偏过头对身边的副将嘱咐了两句,那副将立刻打马上前,对着满城的百姓将他的意思大致说了一遍,又让他们安心回自己家中,无需欢迎,也无需担心受惊扰。
豫州城的百姓们虽然将信将疑,过了许久,却终于都缓缓站起身来,有大胆的已经朝着家中走去,然而大多数却还是站在原地,怯怯的看着异国的军队。
正在这时,皇甫清宸却微微眯了眼睛,看向远处的街道。
那里,女子窈窕的身子背对着他,缓缓的离开人群,越走越远。
隔得那么远,连背影都是模糊不清的,可是他的心却在那一瞬间就狂跳起来。
他确定是她,一定是她!这么久以来,他的心,只为她而跳动。
在一众军士错愕的目光中,他迅速打马上前,只留下一句“别跟过来”,便已经离开了军队,朝她消失的方向而去。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是他向来就是如此,一见到她就失控,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耳旁只有呼呼的风声,他的马跑得飞快,很快便再度看见了她的身影,他脑中却陡然一凛,清醒了,拉住了马。
她走得并不快,他已经离她这样近了,可以清晰的看见她了,可是他却忽然想到,自己就算追到她,又能怎样呢?跟她说说话,或者大发雷霆?
他就僵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向来率性而为如他,也只会被她逼得如此狼狈不堪,畏首畏尾了。
踏雪知道他在身后,从听见遥远的马蹄声开始,她便知道他看见了自己,并且追了过来。其实并没有想过刻意躲着他,给他瞧见也没什么,只是心中也有着疑惑,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自己。
马蹄声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位置停住,便再没有了一点声音。踏雪依旧没有回头。前方不远处便是借住的远方舅舅家,她也没有停下脚步,走到那门前,便推门走了进去。
她的身影突然消失,皇甫清宸才蓦地回过神来,翻身下马,朝她消失的方向跑了过去。
那座门又关了起来,紧闭着。他站在门口,捏着拳头,终于重重砸在门上。
门后,踏雪倚在门上,感觉着被他砸得震动的门,垂眸一笑,略带清冷。
终于,她转身,打开了门,看着这个阔别了一年多的男人,眸中清冽依旧,却淡淡笑了笑:“九爷。”
那一瞬间,皇甫清宸全身的血液尽数涌上头顶。他瞧得出,她过得很好,气色也好,身子也不再如以前那般瘦削单薄,可见回到了大楚,回到了南宫御身边,她竟然是这般的快活!她竟然还对着他笑,这种略带温柔的笑!
也许连踏雪也不知道,她的笑中,真的带了丝丝的温柔。也许是太久没有见到他,也许是因为心中也有挂念,也许是因为想到了远在京中的那个小家伙。总之,她的笑里,藏着缱绻。
从前在他身边之时,她决计没有这样笑过!皇甫清宸的脸在一瞬间变得铁青,咬着牙唤她的名字:“沈踏雪。”
踏雪缓缓敛了笑意,神情恢复惯常的清冷,静静地看着他。
他恨,他怨,他开始难过起来。他想起那年,只因为她一句话,他病得都快要死了,浑浑噩噩中只想听到她的声音,只想见到她的人,可是好不容易醒来了,却只是被告知,她已经消失了。
她终究是如此厌恶,厌恶到趁他快要死的时候,决然逃离他的身边。
此时此刻,他忽然清楚的认识到这个事实,心中的悲伤缓缓流淌,却异常伤人,不可触碰,一碰,就会溢出来。
他不觉又缓缓抚上了手腕的地方,却又极快的放开了,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踏雪手扶着门框,看着他一步步离去,竟然微微笑了起来,轻声道:“阿九,你要保重。”
皇甫清宸身形一僵,手狠狠捏紧,又松开,终究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承你贵言。”末了,他却又道:“赶紧离开这一带,回你该去的地方去吧。”
他终于上了马,鞭子狠狠在马尾一抽,两腿一夹,马儿嘶鸣一声,极快的跑开了。
踏雪的头缓缓倚在了门框上,偏着脑袋看他越走越远的身影,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嘴角却犹自带着笑意。
阿九,你瘦了好多。看来,真的是很辛苦呢。
因皇甫清宇命令不准扰民,因此军队在城中布防之后,仍旧退到城外驻扎。
皇甫清宸回到营帐之中的时候,皇甫清宇正在等他。见他掀帘子走进来,却是独自一人的时候,皇甫清宇微微有些讶然,却仍旧是微笑着:“我以为你不会自己回来。”
皇甫清宸冷笑了一声,解下身上沉重的盔甲,扔到一边,径直躺到了那张简易的床榻之上。
许久之后,他才轻笑了一声:“这样也挺好,不是吗,七哥?”
皇甫清宇缓缓点了点头:“若你是这样想的,我自然会很高兴。”
皇甫清宸蓦地轻笑了一声:“七哥,其实,我也很为你高兴。”
皇甫清宇沉默下来,许久之后,也轻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起身走出了他的营帐。
是夜,两人各怀了满腹心事,皆不得成眠。
皇甫清宸是当真为皇甫清宇高兴的,因为他深知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尤其是像七哥这样,什么都藏于心底的人来说,这种影响尤为显得可怕。可是如今,影响他的那个女人终于没了,所以,他觉得七哥应该是解脱了,至少,不用再像他这样心心念念的痛苦。
所以,当那一日,他看见被高挂在城楼之上的夕颜时,除了震惊与错愕,便只剩下满腔的恨意。
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而恨。为了七哥?为了南宫御?为了踏雪?所有的人都仿佛纠结在一起,他恨这样的纠结,终于决定拉开弓箭,一箭射死那个女子,也省得让七哥继续牵肠挂肚。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皇甫清宇竟然会从营地赶来,就那样眼睁睁看着他将箭射进了那个女子的身体。
后来,他曾经问过皇甫清宇为什么会突然到来,皇甫清宇只是淡淡一笑:“不知道。就好像是一瞬间的心灵福至,总觉得应该去,所以就去了。”
他恍惚明白这种感觉,就像他在人群中,总能一眼看见踏雪一样,应该是一种宿命的追寻。
然而那一场攻城的战役,终究因为他那一箭而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沐绍霆打错了主意,没想到他会射杀夕颜,大楚军队又一次溃不成军。而相反,皇甫清宇却前所未有,亲自上阵,浴血而战。
可是等到他们攻入城中,那原本绑在城楼上的夕颜,已经不知去向。
看见那一刻皇甫清宇的眼神,皇甫清宸就知道,沐绍霆死不了了。
果然,沐绍霆即便是被剑指着,也可以坦然的提出条件:“你退兵,或是我就此让那个女人死去,二者,你择其一。”
皇甫清宇选择了前者,毫不犹豫。
皇甫清宸心头有着轻微的唏嘘。所谓祸水,大抵便是如此吧?
他其实并未因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可是那一日,皇甫清宇城楼上一句话,却问得他哑口无言。
他问,若绑在这里的是踏雪,你还会放箭吗?
皇甫清宸清楚的知道答案,却说不出口。
不会。因为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