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卧房外间内,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几名御医同时低着头站在一旁,几乎克制不住自己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
十二沉郁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骇人,手放在桌面上,五指微微弯曲着,仔细一瞧,仿佛还在轻微的颤抖。
终于,里间的房门再度传来声响,太医院院判从里间走了出来,脸上一片哀苦:“老臣无能,请十二爷降罪。”
十二倏地站起身,狠狠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梨木方桌,往房间内走去。
床榻上,月牙儿脸色苍白如纸,眸中一片凄然,只是盯着头顶的帷幔。
十二缓步上前,这么些年来,胸中第一次隐隐涌起除了恨与痛之外的第三种感觉。
“月牙儿?”他在床榻边坐了下来,伸手握住她。
月牙儿毫无焦距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过了许久,方才认出他是谁,眼泪抑制不住的夺眶而出,艰难的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然而那口型,分明是在唤他的名——“宣”,而她的眼泪,是为他而落,为他们的孩子而落。
他心中蓦地涌起惊涛骇浪,终于不顾一切的将她抱进了怀中:“月牙儿……”
她单薄的身子仿若枯叶,毫无生气的偎在他怀中,无声的泪流许久之后,终于哭出声来:“是我没有福分,是我没有福分——”
得不到的,终究是得不到,再怎样徒劳,还是得不到。
她心中的痛,直达四肢百骸,终至颓然。
孩子没了之后,他出奇的对她好了起来,虽尚不能与五年前的那些岁月相比,然而相较于她前段时间,却已然是温柔细致了许多。
然而月牙儿却一日比一日沉默,目光也一日比一日暗淡。
南宫御来看过她,踏雪和灵曦也一同来探视过她,夕颜虽不方便出宫,却也赐了一堆补品,同时让人带话宽慰她。
然而越是如此,她便越是黯然,仿若一颗心都封闭了起来。
夕颜在宫中听说了月牙儿如今的情形,忍不住与皇甫清宇唏嘘:“这可怎么办才好,原本便已经是瓷器一般碰不得的人儿,如今连孩子都没了,我真怕她会出什么事。”
皇甫清宇一手揽着她,一手把玩着她的一束发丝,闻言,却也只是淡淡的勾起了嘴角:“你又知这不是她原本便想要的?”
“不可能。”夕颜倏地从他怀中坐起身来,凝眸道,“你为何非要将月牙儿想得那样复杂?当初对踏雪和灵曦,可不见你这样苛刻。”
皇甫清宇淡淡叹了口气,重新将她拉入怀中:“但愿是我多想了。”
这一夜,同样睡不安稳的,还有十二。
十二近来为了她的事心力交瘁,睡至半夜,迷迷糊糊之间睁开眼,却蓦地触到月牙儿森然的目光,正幽幽的看着他,瞬时间一惊,已经睡意全无,顿了顿,方才伸手揽了她:“怎么不睡?”
月牙儿顺从的偎进他怀中,同样一言不发,待十二低头看去之时,她却已经又闭上了眼睛,仿若睡去。
怀中她单薄的身躯似乎还在微微颤抖,他不禁拥紧了她,自此却再也没有阖上过双眼。
月牙儿似乎用了很久的时间才让自己终于能适应在他怀中安眠,直至一个月过后,十二才清晰的感觉到怀中的人终于不再颤抖,而是静静地睡去。
然而他却仿佛已经形成了另一种习惯——无眠。
每日无精打采的进宫,总是免不了十一略带责备的目光,总是担心他这幅模样会被皇甫清宇责备,然而好在皇甫清宇并未多过问什么,十一和皇甫清宸也自觉为他分担下许多的事情,让他得以在白天的时间内稍稍补一补觉。
这一日又是如此,却恰逢皇甫清宇召了几人到御书房议事,他撑在几案上昏昏欲睡。
皇甫清宇抬眸看了他一眼,十一还想帮他隐藏之时,皇甫清宇却已经开口唤他:“老十二,去暖阁里睡。”
十二睁开眼,尴尬的揉了揉眼睛,道:“七哥,对不住,我好了。”
皇甫清宇看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复又继续先前的议题,十二唯有强打起精神,一直撑着。
好在皇甫清宇也并未说太久,正当他要站起身与皇甫清宸和十一一同离去之时,皇甫清宇却突然唤住了他:“老十二,你留一下。”
十二有些哀怨的看了十一一眼,十一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之后,挨着皇甫清宸的脚后跟钻出来御书房,十二这才不情不愿的凑到皇甫清宇面前:“七哥。”
“月牙儿身子怎么样了?”皇甫清宇放下手中的折子,抬眼看向他。
“哦,已经好得差不多,没什么大碍了。”
“嗯。”皇甫清宇应了一声,状似漫不经心的道,“什么时候你带她进宫来,我给她把把脉。”
十二一僵,顿了片刻方才道:“七哥,不用了吧,有御医在,况且南宫御也在为她调养身子,就不劳烦七哥了。”
“怎么说她也是你一心想娶的人,我亲自为她瞧瞧,也安心些,不是吗?”皇甫清宇淡笑看着他,眸色深邃暗涌。
十二终于无奈的唤了一声:“七哥……”
皇甫清宇也缓缓敛了笑意,道:“在月牙儿的事情上,我一直都由着你,可是现如今这样,你不累么?一个躺在你身边的人,你却要时时刻刻的提防她,若你告诉我说你乐在其中,我也无话可说。”
十二低头沉默了片刻,方才再次抬起头来:“七哥,若要我放手,我自问是做不到。你给我一段时间,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皇甫清宇深深看了他一眼,方才淡淡道:“去吧。若是实在累得慌,这段时间你也不必进宫了,好好在府中休养一段,别拖垮了身子。”
十二低低道:“谢七哥。”
回到府中已经是下午时分,来到西园之中,却惊奇的发现月牙儿竟然同巧儿一起坐在屋檐下,正微微偏了头,不知与巧儿说些什么,向来苍白的脸上,难得的有丝丝红润。
十二上前,月牙儿听见脚步声,蓦地回转头来,见了他,脸色不易察觉的一变,微微抿了唇,也不再说话。
然而让他欣喜的是,她的脸色确实是好了许多。
巧儿见他来了,忙的行了个礼退下,十二这才在月牙儿面前蹲下来:“今天觉得身子怎么样?”
“嗯。”她莫名巧妙的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回答什么。
十二却不以为意,淡笑一声道:“既如此,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月牙儿眸色之中忍不住带了一丝惊异和古怪,十二没有再继续征求她的意见,只是兀自拖了她的手:“走吧。”
当一片开阔的江景赫然出现在眼前之时,月牙儿先是微微一怔,随后转头看向了他。
风和日丽,垂柳依依,甚至连江畔那只不大不小的船儿,也一如当初。
十二淡淡一笑,带着她上了船。
船舱很小,摆了一张矮几便几乎占去了一半的位置,十二让她靠着矮几坐了下来,随后自己才依着她坐下。
刚刚坐定,便闻得外间传来船夫的吆喝声:“开船咯——”
船舱之中略显闷热,有舒爽的风从舱壁上的小窗中灌入,然而月牙儿却还是发了汗,满面红晕。
透过小窗,可以望见外面波澜壮阔的江景,然而她的心思却全不在此,反而一片紊乱。
十二静静地靠着她坐着,眯起眼睛看着外面的江面,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借着风力和水力,船儿终于飘飘荡荡到了江心,正在这时,他蓦地偏过头,看着她莹润的脸颊,忽然之间凑上前,将唇贴上了她的面颊。
月牙儿身子一僵,神情一个恍惚,紧接着,耳边却响起他的声音:“月牙儿,你知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像喜欢你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随即入耳的是一丝轻叹。
一切的一切,尽数仿如当初,他们之间,曾经最热切美好的当初。
月牙儿克制不住的红了眼圈,感觉着他的双臂缓缓收紧,将自己揽入怀中,终于随着他的力道,偎进了他的怀中。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可是靠在他身前,听着他胸腔里的震动,她几乎是难以克制的开了口:“即便是到了如今,你还是喜欢吗?”
“喜欢。”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发心,轻声道。
“即便我曾经挟持过你的七嫂,你还是喜欢吗?”
“喜欢。”
月牙儿狠狠咬了咬牙:“即便是我不干净,你也喜欢?”
“喜欢。”
“即便是我恨你,你还是喜欢?”
这一回,他似是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喜欢,就是喜欢,即便是你恨我,我还是喜欢。”
她僵住,泪如雨下。
然而他的手却缓缓松开了她,随后,一步步的退出船舱,同时缓缓道:“月牙儿,无论你有多恨我,无论我有多恨你,都抵消不了我对你的喜欢。”
她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退到船头,蓦地睁大了眼睛,想唤,却发不出声音来。
随后,她看见他的身子踏空,下坠,“噗通”一声之后,消失在她眼前!
月牙儿呆滞住,过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手脚并用的爬出了船舱。
然而在他坠落江心的地方,只剩下了流水滔滔。
她蓦然回头,船尾上,那船夫怔忡的看着她。
月牙儿终于微微慌乱起来,对那船夫道:“请你……下去找找他?”
那船夫又怔了片刻,方才慌乱点了点头,一转身,“噗通”一声钻进了水里。
月牙儿惶然无措的跌坐在船头,仍旧等待着什么。
然而半晌过后,却连那船夫也没了身影!
她终于全然乱了心神。
记忆之中,他水性原是极好的,可是这江心水流湍急,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清宣……”
她尝试着唤了一声,却并未得到任何回应,唯有哗哗的水声。
“清宣!”月牙儿跪在了船头,低头看着那流水滔滔的江面,不断的伸出手去,仿佛想要在他浮起来的一瞬间就将他拉住。
可是没有,哪里有他的半点影子?
“清宣!”她终于克制不住的放声大喊起来,茫然四顾,只想看见他的身影。
莫非这就是报应,这就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可若然要报应,那便报应在她自己一个人身上便罢,为何要报应到自己身边人?
孩子,他……莫非上天就是要让她经受这般的折磨?
她看着江面,心神恍惚,几乎就要一头栽下去之际,忽然间,“哗啦”一声,面前骤然浮起来一个人,月牙儿又惊又喜,定睛看去,不是他又是谁?
十二将手撑在船头,一跃而起,湿漉漉的站在她面前,看着满脸悲戚的她,双目深邃暗沉,如能溺人一般。
月牙儿终于再难克制,猛然扑进他怀中:“清宣——”
尔后,是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什么报应,什么惩罚,在此时此刻就让它们通通见鬼去罢,就让她坦然面对自己的心一回,就让她好好爱他一回!
十二在片刻的怔忡之后,一把将她抱起,回到了低矮的船舱之内。
“月牙儿,你心里有我,你心里有我!”他狂喜之下,几乎忘了一切,放纵的在她脸上不断吮吻,吻去她脸上的泪水,放任自己头上身上的江水沾了她一身。
奈何船舱实在太过窄小,十二抱起她想要换一个姿势时,便蓦地撞到了头,手上一个不稳,月牙儿便跌坐在舱中的矮几上,顿时吃痛的倒吸了口凉气。
“哪里痛?”他慌得在她面前跪坐下来,紧张的查看她的身子。
好在船舱原本就不高,月牙儿跌坐下来也不过那一瞬的痛楚,见他紧张的模样,便摇了摇头。然而这一痛,却让她蓦地想起另一起事来,一把捉住他湿漉漉的手臂:“那位船家呢?”
他“哧”的笑了一声:“这会子你还有心思关心旁人?你放心,他水性可比我强多了。”
月牙儿一颗心这才微微安定下来,下一瞬,却蓦地对上他赫然深邃的眸光,心中禁不住微微一颤。
“月牙儿……”他微微直起身子,凑到她耳边,“你衣裳都湿了,我给你解开。”
月牙儿心头一惊,果然惊觉身上衣裳沉重,原是他身上的江水都度到了她身上。还未及说话,他的手已经探到了她腰间。
月牙儿脸上一热,微微别开头去,耳根处泛起一丝显而易见的红晕。
他们本该是最亲密的人,然而对彼此,却还是那样无知与陌生。
她的反应取悦了他,也撩拨了他,哪怕是心底那根轻微的刺都不重要了。
她这样羞涩,在他心中,她就是干净的女子。
低不可闻的一丝轻叹,他将她重新抱了起来,让她坐到自己怀中。
月牙儿顿时不自在起来,又惊又羞的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这对他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眼见面前她含羞带怯的模样,他忽然起了坏心眼,抓住她的手。
“啊——”月牙儿猛地尖叫了一声,缩回手来,又惊又怒,“你做什么?”
她眸色清澈,带着委屈,带着愤怒,顿了片刻,却缓缓垂下眼睑,红着脸不敢看他,心头却仿若有一头小鹿,到处乱撞,砰砰直跳。
他终于再难克制,将她往怀中揽了揽,随后一把提起她身后那张碍事的矮几,甩出船舱,“噗通”一声之后,落入了江水之中。
终于能舒展拳脚之后,他缓缓吻过她羞红的面颊,喃喃道:“月牙儿,我们就这样,不好么?”
不好?怎么会不好?她缓缓闭上了眼睛,若能一直就这样下去,她宁愿折寿来换。
惟愿,能一直如此。
再度睁开眼来,眸中已然含了热泪,低唤了他一声:“宣……”
小船之中,声声缱绻。
一幅旖旎情画。
许久之后,月牙儿偎在十二的胸膛之上,不发一言,只是侧耳倾听他的心跳,眸中竟也流露出沉迷的神色来。
十二见她始终一动不动,只以为她是累极睡去,便也没有动,将大手抚在她脑后,神奇般的有着某种守护的力量,月牙儿竟然真的有些困倦了,在他身前蹭了蹭,阖上了双眸。
这一躺便是两个时辰,直到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江面上开始有悠扬的乐曲飘荡,十二才轻轻在她腰上用了一把力,轻唤了一声:“月牙儿?”
月牙儿缓缓睁开眼来,眸色却是一片清明。
“你没睡?”他这才惊觉。
月牙儿只是淡淡一笑,脸上似乎还有羞怯未曾散去,看得他又开始隐隐有些热血沸腾。
强忍下心头的悸动,他扶着她坐起身来:“该回去了。”
然而却到这时才发现,两人除下来的衣衫,如今却是都穿不得了。
月牙儿捂紧了身上遮羞的薄毯,别过脸不看他,然而心头却隐隐有哭笑不得之感。
十二看了她一眼,干笑了一声:“没事儿,我给你找一身衣裳来。”
语罢,他迅速套上了湿透的长裤,打着赤膊就钻出了船舱。
江面上飘荡着好几艘的画舫,十二原本是想要找京华等人的船,却不想一眼就看到了前方不远处,属于皇甫清宸府上的画舫。
画舫逐渐近了,船头有皇甫清宸府上的小厮,一眼便看见了打着赤膊站在小船头的十二,忙不迭的惊呼了一声:“了不得,我的十二爷,您怎么在那里?”
十二瞥了他一眼,道:“少废话,把画舫靠过来。”说完才有转身看向船舱内的月牙儿,道:“我等会儿就回来。”
月牙儿点了点头,更加捂紧了身上的薄毯。
十二一上了画舫,那小厮忙不迭的就找来了一件外衫披到他身上,又摸到他的裤子也湿透了,忙道:“十二爷,进舱内换身衣裳吧?”
十二淡淡摇了摇头:“九哥在船上?和谁?”
那小厮抿嘴一笑:“还能有谁?九爷前些日子把王妃给惹恼了,好不容易今儿才哄回来,这会子正在舱中呢!”
十二一想也是,除了踏雪,皇甫清宸哪里还会带别的女子来夜游?想到踏雪,却又忍不住欣喜:“正好,去问你家王妃给我讨一身女子的衣裳来。”
蓦地,身后却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真是好笑,十二弟自己没有衣裳穿,却要问我讨女子的衣裳,这是何道理?”
十二忙的转身,笑着迎上前:“九嫂。”
踏雪看了他一眼,又抬眸看了他身后的小船一眼,清亮的眸中忍不住带起一丝笑意:“月牙儿在那里?”
十二微微有些尴尬,还是点了点头。
踏雪又看了他一眼,方才道:“我给她送衣裳过去,你还是先去把自己这身换了吧。”
月牙儿静静在船舱内坐着,感觉着有人上了船,却不似十二,禁不住绷紧了身子,紧紧盯着那舱头的蓝布帘子。却不想躬身走进来的是踏雪,她心头顿时一松,唤了一声“踏雪姐姐”之后,又禁不住尴尬起来,低下头去。
踏雪却仍旧只是淡淡的笑着,将衣衫放到她面前:“穿起来吧,他在画舫上等你。”
月牙儿红着脸,迅速穿好了衣裳,仍旧不敢看踏雪的眼睛。
踏雪看了她片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为她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鬓发,道:“如此不是很好么?”
月牙儿心头又羞又乱,低头整理着裙裾,不发一言。
踏雪又淡淡叹了一声,道:“月牙儿,他是真心待你好,你不是不知道。当初你们年纪都还小,如今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你难道还想继续蹉跎?所以,抛开你心里的那些疑虑和顾忌,好好跟他过下去,将来,你才定然不会后悔。”
月牙儿似乎有些怔忡,抬眸看向她:“不后悔?”
踏雪缓缓握了她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你心底的事,可是国家交替,生死由命,这些是我们不可控制的,不是任何人的错,你无需为此为难你自己和他,明白吗?”
月牙儿沉默许久。
正在此时,小小的船身却突然再次晃动起来,原是十二已经等不及,再次跳了下来,在舱头探头进来:“还没好么?”
月牙儿一抬头,便正对上他有些焦灼的视线。十二见两人原来是在说话,便展颜一笑,深深看了月牙儿一眼,才又退了出去,站在船头。
月牙儿这才收回视线,看向踏雪,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
踏雪宽慰一笑,抚了抚她的头:“你终有一日会懂的。”语罢,转身钻出了船舱。
看着她的背影,月牙儿眸中忍不住泛起一丝苦涩,却也随后出了船舱。
踏雪已经先行回画舫上去了,十二站在船头伸出手来牵她,他手心厚实温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恍惚间,便是幸福的味道。
月牙儿抬眸看向他,喃喃唤了一声:“清宣。”
她有些恍惚的眸色看得他心中一震一疼,忙的扶住她的脸:“月牙儿,没事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好么?”
仿佛是过了千百年那么久,她才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十二欣喜,一把将她揽进怀中,紧紧拥住。
夜色之中,二人就这样立在船头,任由江风吹得自己衣袂飘飘,仍旧是拥在一起。
直至头顶传来皇甫清宸的一声低咳,十二抬头看去,画舫之上,皇甫清宸略带不悦的看着他们,淡淡道:“还不上来,我可不管你们了。”
翌日,皇宫御花园。
“九哥,算我求你了,你就帮帮我吧?”
十二一路随着皇甫清宸,不断地苦苦哀求,无奈皇甫清宸始终板着一张脸不理他。
“九哥,你就代我去跟七哥说吧?”十二拖着他的袖口,如孩童一般。
皇甫清宸冷冷甩开他:“要说你自己去说,我可不去七哥那里讨这个晦气。”
“什么晦气?”十二忙道,“说起在七哥面前没规矩,谁比得过九哥你啊,七哥他向来不责备你,若是我自己去说,定然会被一通好骂。况且这件事,我实在是不方便去说。”
皇甫清宸冷冷瞥了他一眼,因为他那通似是而非的“褒奖”!
“什么事啊,我帮你去说!”
斜里突然钻出个女子的声音,十二立刻松了皇甫清宸的袖口,有些尴尬的笑着看向来人:“七嫂。”
夕颜已经在暗地里躲了许久,这会子终于忍不住走出来想知道这二人打的是什么主意,见了十二的模样,却忍不住微微惊讶的挑起眉:“十二弟这是怎么了?脸受伤了吗?怎么僵硬成这样?”
十二好不容易绷起的笑登时垮了下来。
夕颜正暗自好笑,旁边的皇甫清宸冷冷瞥了她一眼之后道:“他要在府中办宴会,想让你跟七哥不要去,就这件事,你去跟七哥说吧。”
他话说完,夕颜脸上的笑垮了,十二的脸僵硬到连哭都不能了。
“这样啊……”夕颜怔许久,有些恍惚的点了点头,又看了十二一眼,方才完全回过神来,“好,我去跟他说。”语罢,她转身就走。
“七嫂,我不是这个意思。”十二忙的追上夕颜,道,“七嫂,你知道月牙儿对七哥,心头始终是有些解不开的结,我只是不想让他们见了面尴尬。”
夕颜这才顿住脚步:“你跟月牙儿好了?”
十二无奈的笑了笑:“好了。”
夕颜却倏地冷哼了一声:“你如今是美人在怀,连七哥都不要了。”
“七嫂!”十二忙的拦住她,“当然不是,七哥我只有一个,月牙儿也只有一个。只是如今,我想让月牙儿慢慢接受七哥,并非三两日就能解决的事情,我这次也只是相让月牙儿欢喜一次……七嫂你不是担心七哥辛苦吗?我保证这次过后,我绝对全心全力的帮七哥办事,再不偷一点懒,七嫂……”
夕颜淡淡叹了口气:“不用说,十一也必定不在受邀之列了?”
当初攻打大楚之时,十一被封镇南大元帅,是为主将,若连皇甫清宇也去不得,十一自然更是去不得。
十二再次尴尬起来:“十一哥那边好办,我跟他说一声便是了。”
夕颜再次瞥了他一眼,冷哼道:“别忘了你刚才答应的事情。”
“知道!”十二立刻精神起来,“多谢七嫂!”
旁边的树丛之中,一双清澈的美眸一闪,迅速消失了。
“父皇!”
不离并未经通传,径直便闯入了御书房内。
皇甫清宇正在批阅奏折,蓦地听见她的声音,抬眸便正见她跨进门来,一副气鼓鼓的模样,禁不住淡淡一笑,搁了笔:“离儿,怎么了?”
不离径直来到皇甫清宇旁边,在他脚边坐下,将小脸靠在他的膝上,忿忿的将先前在御花园中的所见所闻向皇甫清宇说了一遍,越说越是恼火:“父皇你说,十二叔是不是没出息?为了个女子低声下气到这般模样!”
出乎意料,皇甫清宇听完仍旧是笑着,只是忍不住低咳了一声,道:“离儿,照你这么说,父皇曾经也这么没出息?”
不离张着小嘴,怔了片刻,方才又仰着头看向他:“那如何一样?父皇是为了娘亲,那南宫月雅凭什么与娘亲相比?不过是个亡国公主,她还敢对父皇和十一叔端架子,南宫舅舅那样豪迈,怎的就有这样一个妹妹?父皇,我不喜欢她,你下令将她赶走吧,不让她与十二叔一起,省得十二叔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皇甫清宇微笑捏了捏女儿的鼻尖:“你可知这就是你十二叔本来的模样?”
“不知。”不离瞪着清澈若滴的眼眸,如实道。
皇甫清宇似乎沉吟了片刻,又道:“那你可知,对你十二叔来说,她就是胜过一切,好过所有女子的?”
“不知。”不离撇撇小嘴道,“她哪里好了?她比不上娘亲的一丝半点,连九婶婶和十一婶婶也比她好许多倍。”
“可是在你九叔的眼里,九婶婶就是天下最好的,在你十一叔眼里,十一婶婶也可算得上是天下最好的,你可知这是何道理?”
不离的眼睛终于迷茫起来:“九婶婶和十一婶婶虽然也好,可是比不得娘亲好啊?”
“唔。”皇甫清宇愈发觉得好笑,“在咱们不离公主的眼里,娘亲就是世间最好的。”
许久过后,不离仿佛终于明白了些许,虽然仍旧似懂非懂,却还是没有继续纠缠,只是爬上了皇甫清宇的膝头:“那在父皇眼里,是娘亲最好还是离儿最好?”
皇甫清宇禁不住朗声笑起来,顿了顿,方才眨着眼道:“在父皇心里,你娘亲是最好的。”
不离撅了嘴:“为什么离儿比不过娘亲?”
皇甫清宇轻轻弹了弹女儿的额头:“离儿不是比不过娘亲,离儿只是还太小。等有朝一日离儿长大了,会有一个比父皇还好的人,在他心里,离儿将是全天下最好的,无人能及的女子。”
几日后的早晨,十二自月牙儿房中醒来,月牙儿已经起身,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见他支起身,便放下梳子走过去为他更衣。
十二顺势便揽住了她的腰:“今晚府中的宴席,你可要盛装出席。”
月牙儿微微一怔,方才低声道:“我不想去。”
“那怎么行?”十二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这是为你而举行的宴会,你一定要去。前两日不是送了几套新裙衫过来,就穿红色的那套。”
他自顾自为她拿了主意,月牙儿为他整理好衣襟,方才道:“这样不好吧?”
十二一怔,方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不由得将她揽得更紧。
“如新她……”顿了顿,他方才又接下去,道,“她不在府中,所以你才是女主子,明白吗?”
月牙儿忍不住疑惑,她进府这么久,他的嫡王妃宋如新似乎总也不在府中。除却她先前见过的那两次,便再也没有打过照面。
心头虽这样想,然而见他定定望着自己,尽管心头着实挣扎,却还是淡淡点了头。
到了晚上,月牙儿还是没有盛装出席,只是拣了一袭湖蓝色的裙衫,淡淡的梳妆过后便来到了前院。
总是觉得这样已经是不应该,若然再一袭红衫高调现身,她心中会觉得自己是罪人。
十二在见到她的打扮之后,先是微微拧了拧眉,随后方才笑起来,将她引见给众人。
一众的达官贵人都忙不迭的上前行礼招呼,月牙儿虽远离这种盛世繁华许久,然而毕竟是在宫廷之中长大,待人接物自有一股气度风华,倒是没有丝毫的偏差,也让众人皆不敢小觑。
南宫御姗姗来迟,月牙儿见了他却很是高兴,绽开难得的笑颜,挽着他的手不想放。
南宫御见她气色很好,不由得笑了起来:“见到你好,四哥就放心了。”
晚宴开席,十二携了月牙儿,连同皇甫清宸,踏雪和南宫御一同坐在首席上。
可能是人太多的缘故,月牙儿胃口并不是很好,十二便拣了些她爱吃的菜肴放进她面前的碟子里。
月牙儿低头吃了两口便要放下筷子,十二立刻凑近她,低声道:“不合胃口?要不让人撤掉重新做?”月牙儿闻言禁不住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继续吃。
十二这才笑了起来。
南宫御端着酒杯,含笑看着桌对面的两个人。
月牙儿始终低着头吃东西,十二时不时为她布菜,挑的都是她爱吃的菜肴。其实这满桌子,也多数都是月牙儿爱吃的东西。两人时不时交头接耳一番,月牙儿虽然始终未曾抬头,然而从十二那体贴的神情亦看得出二人之间的情意融融。
南宫御此时方才算是大大的安心,席过一半,搁下了酒杯,笑道:“十二爷,九爷,我府中尚有人等着议事,先告辞了。”
月牙儿闻言方才抬起头来:“四哥。”
踏雪却知必定留他不住,端起酒杯迎向他:“公子。”
南宫御接过来一饮而尽,又朝着月牙儿笑笑,方才起身离去。
皇甫清宸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公子……”
踏雪偏头看了他一眼:“九爷似是有话对我说?”
皇甫清宸顷刻间便想起前段时间她恼自己的原因,此刻心头即便有天大的火气也唯有隐忍不发,转而握住她的手笑笑:“没有,吃东西吧。”
对面的十二看在眼中,立刻附在月牙儿耳旁低声道:“九哥这是在吃味呢,每回都因着你四哥闹,可是每回都被九嫂收拾得服服帖帖。”
月牙儿终于禁不住低笑出声来,两个人头靠在一起,同样笑得开怀,是任谁也没办法插得进的亲密。
在众人眼里,便只见得郎情妾意,羡煞旁人。
晚宴过后,管家便带人来请了众人去听戏。因踏雪素来不爱这种热闹,皇甫清宸便带了她先行离去。十二这才带着月牙儿携了众宾客过戏台那边。
没想到刚刚唱罢一出,原本不在府中的宋如新却突然出现了。
十二原本和月牙儿靠在一起研究着哪出戏好听,蓦地听管家来报,一转身,略显风尘仆仆的宋如新已经来到了他们身后。
月牙儿身子不觉一僵,十二察觉到了,不动声色的揽住她的腰,方才转脸看向宋如新:“你怎么回来了?”
“还说呢,府中有宴会你为何不派人通知我?”宋如新径自在一旁坐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不满,然而眼睛却并未看向戏台,反倒是朝周围看着。
十二轻笑了一声:“没什么要紧的事,便没有通知你。”
宋如新这才回转头来:“原来是这样。”
月牙儿微微偏了头,从十二的侧脸旁移出一缕视线,悄悄地打量着宋如新。
并不见得是多出挑的美人,大家闺秀的温婉娴静却显而易见,然而听她说话的语气,又极为不拘,倒是与模样形成不小的反差。
宋如新也发觉了月牙儿在大量自己,不由得捂嘴轻笑了一声:“我还是去旁边听戏吧,这个位置一点都不舒服,十二爷您是怎么选的?”
说完,也不等十二回答,自己便起身挑了一个靠边的位置,重新坐下来,却仍旧没有看戏台,只是看着戏台最前方那两个偎在一处的人影。
十二重新揽了月牙儿,继续先前的话题,月牙儿却失了兴致,将戏牒往他怀里一塞:“你选吧,我都听的。”
十二见她突然如此,心下虽了然,面上却仍旧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随意点了几出戏扔给身边的小厮,重新又揽上月牙儿的腰。
“别。”月牙儿微微有些抵触,拿手推了他一下,他不动,她倒是微微急了,“被人瞧见了不好。”
“被谁瞧见不好?”他微微挑了眉看着她,“你我光明正大,还怕被人说闲话不成?”
话虽如此,月牙儿心中却始终有些莫名的忐忑,总觉得有谁一直在看着自己。
待到散场之时,她在起身之际终于得以回转头看了一眼宋如新坐的地方,却意外的发现那里早已空了出来,宋如新也不知何时离开了。
月牙儿当下心神便有些恍惚,一路回到西园,盥洗完,上了床榻,再度被揽进某个熟悉火热的怀抱之时,才恍然回过神来。
自她上回小产以来,十二都是宿在她这边,如今细细算来,竟无一日间断,而他一日之中,除却在宫中和府外的时间,其余大多都在她这个园子里。尤其是近来,二人很是如胶似漆,他园子中的小厮丫鬟似乎也开始偷懒,浆洗好了的衣衫不再送回他原来住的园子,而是直接就送到她这边,这样每日早晨便不必再回去取衣衫。如此,倒隐隐有了寻常夫妻的感觉。
明知道不是,却还是禁不住沉迷。
“在想什么?”他的吻轻柔的划过她的面颊,沉声开口,语气中有着轻微的不满,再吻住她的唇时便微微加重了力道,以示惩罚。
待他松开月牙儿方才有了喘息的机会,贪婪的吸了两口气之后,脑子里仍旧是混混沌沌的,暗暗想着他一直宿在自己这里,身为嫡王妃的宋如新便没有一点埋怨?
许是她多虑,许是她将人心想得太过险恶,然而自小在宫中长大,教她如何能免去这种焦虑?
“月牙儿?”
十二再次唤了她一声,这一回,她终于完全回过神:“嗯?”
他眸色愈发的暗沉深邃:“你再失神,可就莫要怪我不客气了。”
月牙儿一怔,随即便想起他往日的那些“不客气”,顿时没了胡思乱想的力气,略带羞涩的一笑过后,缓缓勾住了身上人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