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问越往前走，景象就越来越触目惊心，这里本就是些穷苦人，房子建的密密麻麻，街道两个人并排着走都很费劲更不用说京兆府尹的救火队。一旦火势蔓延，他们来不及逃，也来不及被救，只有死。等死，等着被烧死。
走到街角的那家小店，陆宁却不敢再踏近一步，她很害怕。
她害怕看到老板有事，害怕看到阿吉有事，她不希望他们有事，她希望他们能活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已经足够了。
可再害怕的事，总得去面对。
她当然也得去面对。
在转到巷口的那一刻，陆宁终于松了口气，她看到了老板还活着，他还活着。
可那个昨日还五大三粗，一脸淳朴的老板就好像一瞬间没有了人形。他呆坐在那里，块头明明没变，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就好像被抽干了灵魂，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在风中飘荡。老板怀中抱着一块烧焦的黑炭，胸前已被黑炭烫得发黑依旧是死死抱着不肯松开。他嘴里喃喃地在说着些什么，她听不清。她
只看到他在笑，他只是在笑。
陆宁慢慢走近那个抱着黑炭的汉子，轻声叫了声：“老板。”
老板抬起头，半边脸赫然被烧得皮肉翻起，就好像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深蓝色的瞳孔中浑浊得没有一丝希望，与昨日清亮的眸子全然不同，眼睛周围的皮肤被烈火灼伤，全是脓血。陆宁被这面容一骇，低头看了看他怀中的木炭，大约能看出是个人形，是个小孩子的模样。那具焦炭已被烧得扭曲，依稀能够辨认出的手指如利爪一般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陆宁看着老板怀中的东西，脑子突然嗡地一声，立刻失去了思考事情的东西。她现在应该想着什么，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脑子一片空白。
她只觉得她的胃里好像有柄尖刀在不停地搅动，她很想吐。
陆宁下意识地在老板面前蹲了下来，木愣愣地想要去触碰老板怀里的那块黑碳。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孩子就可以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孩子，阿吉，才七岁。
才七岁。
她很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在她的手快到碰到阿吉的那一刻，呆滞了很久的老板突然抬起头，他的眼里布满血丝，表情开始变得狰狞，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护着幼崽的野兽。他脸上的皮肉因为动作过大此刻竟是开始一块一块的掉落，血流了下来，流过满是黑痂的皮肉，这周围就像是炼狱，而他就是炼狱里的恶鬼。
陆宁愣了愣，轻声道：“他很可爱，我只是再想摸摸他。”
老板好像听懂了这句话，点了点头。
陆宁才触碰道那具小小的尸体，她就已经受不了了，她终于哭了出来。她的哭声淹没在周围的哭喊里，显得那么渺小，微不足道。
老板愣愣地看着她，眼神依旧呆滞，好像她在做的事，这周围的事都与他无关。
忽得，老板抱着怀里的尸体，站了起来，像是回过神来，缓缓地朝萧问鞠了一躬淡淡道：“承蒙萧大人这些年照顾，我们要回家了。”话毕，便头也不回朝房子后面走去。
陆宁站起身来，用袖子胡乱抹了抹眼睛，看着老板行去的方向，她觉得不对，沉声道：“他要回哪个家？”
萧问愣了愣：“不好！”话还未完，他的人已经闪了出去。
老板去的方向是湖，那个不大不小的湖，却是个很深的湖。
萧问几乎已经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跑到了湖边，在那个汉子在跳下湖里的那一刻，他伸手抓了一把，可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扑通”一声，那个块头很大的蒙古汉子已经消失在了这个世间，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他的店没了，他的阿吉没有了，他也没有了。
都没有了。
真干净啊。
萧问没有多想便立刻跳了下去，水里就在他快要抓住老板的一刻，老板突然眼睛一睁，伸出了那只被烧得都是伤的手，用尽了力气将他推了上去。
萧问的衣衫已经湿透，呆坐在岸边，强忍着泪珠，声音喑哑，不住地喃喃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陆宁不认识来到这湖边的路，脚步便比萧问慢了许多，跟了上来却只见到平静地没有一丝涟漪的湖面，和那个不知在说些什么的萧问。
她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陆宁走到萧问面前，蹲了下来，扶了扶他，柔声道：“你没事吧？”
萧问缓缓将头抬起，忽然苦笑了一声道：“为什么这世间容不下认认真真活着的人呢？”
陆宁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天地本就不仁，又有什么容不容的。
二人就那么互相看着，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让人难以接受的事，他们还不知道如何去面对。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萧问突然抬起头来道：“你有没有发现今天是什么风？”
陆宁愣了愣，道：“东南风怎么了？”
萧问却霍然起身，表情像是快要凝出霜来，语气里的寒意冰冷彻骨：“不对。”
陆宁皱了皱眉头：“哪里不对。”
萧问道：“哪里都不对。今日若是东南风，那必然是往西北方向吹得，老板家在三羊街的东侧，怎么也会起火。”
陆宁愣了愣道：“若是他家附近就是起火点呢？”
萧问指了指一旁的湖，颤抖着道：“你觉得一般的火这些水会灭不掉吗？”
陆宁不由得怔住了，今日是东南风，若是起火点在别处根本烧不到老板这里。如果老板所在的东南侧起火，那凭这湖里的水是完全可以灭掉的，也烧不到整个三羊街。
萧问忽得起了身，咬着牙道：“桑南，我不会让你死得不明不白。”话声才落，他已拉起了陆宁朝三羊街里面走去。
“老板的名字叫桑南吗？”陆宁小声问道。
萧问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桑南，阿吉，桑南，阿吉。”陆宁口中喃喃念叨着，她想记住他们。
每个认真活着的人都值得被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