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孟尧平静应声，除了步伐微一踉跄，面上神色别无他样。
“你伤得很重，”萧冰阳全身血液凝滞，脑海中闪过孟尧先前在人间赴死一幕，突然开口叫了声“陆盏。”
陆盏冷不丁被萧冰阳这一吼，心脏差点被吓停了，整个人先是懵了一瞬。
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撸起袖子二话不说打算上前强行带走孟尧。
“不要，”孟尧喉间不断涌出鲜血，一说话，便溢出嘴角。
眼眸湿润，血泪滚烫，祈求般看着萧冰阳“你不是说还不够吗？带我一起，尧儿也想当英雄。”
萧冰阳身形晃了一下，原本挺直的背脊仿佛受不住现世之重而佝偻起来。 喉头蠕动，却始终没能再发出声音。
陆盏见萧冰阳没再出声，不自觉顿住了脚步。
烛伊伸手揽住几欲崩溃的雨师，以防她失控。
“结束吧，让一切都结束吧”，这一念头，心魔般萦绕在众人心头。
但究竟怎样才算结束，他们不敢想，只是觉得眼前这一幕，无法承受。
突然，一阵乐声响起，在血夜之中，在死亡面前，格格不入的欢快。
萧冰阳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清晨山的草木花红，真实得仿佛此刻身处其中，眼见为实。
大白抱着插满新枝的琉瓶，立起前爪，一蹦一跳奔向它最爱的灶房。
紧跟着耳边倏地响起一阵花枝乱颤的声响，孟尧眼梢轻挑，春情含笑的面庞衬得满树祈愿花都暗淡了几分。
萧冰阳差点就要伸出手，像当初一样接住从树上直直扑进自己怀里的佳人。
一声巨响将他从梦中扯回现实，血月山中传来爆炸声，“我王······”犼身旁一尊魔兽石雕，整个石身碎裂迸溅开来，殷红的石块，越来越具有肉体质感。
”萧冰阳。“昊天君的声音，裹挟着浩浩灵力，如尖刀划刻玻璃无数倍放大响在萧冰阳耳畔，他熟悉这种感觉，自己很快便要失去意识了。
萧冰阳勉力睁开双眼，朝孟尧微微一笑，一如她记忆深处那个山明水净的清秀少年。
没有人知道，萧冰阳温热的眼眶里流淌下的除了血，更多的是泪，这一次，他无需克制，因为有了血的遮掩。
”等等，“烛伊突然神经质地叫了起来”萧冰阳，心蛊，心蛊被吞噬了？“
这一句话，让人摸不着头脑，是询问亦或告知？烛伊情急之下捕捉到的一丝感觉，自己也不确定，她不想萧冰阳死，继而将目光转向昊天君，期待从他脸上寻得蛛丝马迹验证自己的猜测。
出乎她意料的是，昊天君那张万年冰封，千年雪飘的脸，此刻出现了人性的色彩。烛伊的目光好死不死撞上昊天君怒火中烧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的视线。
心蛊解了？萧冰阳彻底摆脱昊天君的控制了？烛伊感觉自己的心脏骤然加速起来，血液冲上脑门，完全忽视了昊天君的死亡凝视。
然而，萧冰阳的脸上却不曾显露一丝欣喜，甚至愈加绝望，距离他最近的孟尧，将一切尽收眼底。
“来不及又如何，“孟尧抬脚跨进阵眼，踮起脚尖踩在萧冰阳脚面上，温声细语”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萧冰阳没想到孟尧会踩自己的脚，那一瞬，他脑子彻底空白，仿佛灵魂离体，深渊之下有深渊，萧冰阳坠入了他此生最深的深渊。
孟尧在他眼前，像所有被他拿来献祭的其他厄鬼一样，消散成烟。
“不，不是真的。”萧冰阳松开手印，抬臂颤抖着往前摸索，企图拥抱什么，可是触手空空。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都是空的。
萧冰阳像个木偶一般，仿佛只会做这一个动作，只可惜，当他第四次伸手时，只剩下半截手臂可以去拥抱爱人了，那双白玉葱段似的手，直到还剩下半个手掌，指关节仍然重复着拥抱的动作。
“尧儿，尧儿······”雨师一旁整个人都呆住了，眼睛一眨不眨，连呼吸都忘了存在，半晌，才反应过来，不要命般往前冲。
陆盏一把将雨师抱紧，不断重复她的名字“萍翳，冷静点，萍翳，萍翳，萍翳······”眼前的一切因他自身潜意识里的抗拒而变得好不真切，唯有雨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真真切切。
烛伊身子一软，滚烫的泪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至嘴角，苦咸苦咸。眼角眉梢被这股苦咸气侵得一寸寸冷硬起来，心被撕过太多次，渐渐麻木成了硬块，越去戳它，越坚固。
昊天君的眼中，容不下儿女情长，此刻他的视线里只有一个人，或者更准确的说，只有一兔。
就在不久前孟尧肉身消失的霎那，犼的石身发生了变化，又变回了那个举世无二的不灭存在。
“来不及了。”昊天君手握青萍剑，心头不自觉冒出这样的想法。
其实，当他第一眼看见血月山结界大开时，就已经有这种预感了，雪上加霜的是，他还失去了萧冰阳，没了厄煞之力。
昊天君不得不抬起他那张惯于俯视他人的高冷面庞，抬头仰望自己面前这只“巨兔”。
此时的犼，除了脑瓜壳上那对竖起的黑白耳朵，别处已经完全看不出兔形，满嘴獠牙，猩目利爪。每一步脚掌落地，都能感觉到地表震颤。
晚一步赶到的魔兽大军们，各个如同遭雷劈的呆鸡，浑沌第一次感觉自己肥圆的身子原来这么胖，四只翅膀都带不起来。
虽然没有脸，但手下那帮小弟们还是赤裸裸感受到了自家老大的惊慌。
”你要替他报仇？“昊天君一身华服，站姿如松，勾起唇角，一字一顿道“还是为自己讨债？“
“天君不仁，本王为万民赎身。”犼一声狂怒，朝昊天君扑了过来。
昊天君那双深不见底的黢黑瞳目仿佛淬毒一般扭头看了身后一眼，沙乌不会来，天兵天将不会来，天庭大罗众仙一个都不会来。
魔兽军在躁动，浑沌开始在心里打自己的小算盘。
“吾非君，吾乃天。”昊天君对犼的“虚伪”嗤之以鼻，他永远臣服于自己的骄傲。只可惜，每一任天君，都觉得自己就是天，可任凭岁月流逝，天还是头顶那片天，天君却不知多少过眼，消散如云烟。
魔兽军最终还是反水了，在昊天君与犼对战彻底处于下风之时。
没有了沙乌的天枭君，似乎战斗力弱了不少，更由于数量上的吃亏，打得苦不堪言。昊天君无暇顾及他们，他到死都以为，天枭军是他的犬，他一个人的忠犬。
”高卧九重云，蒲团了道真，天地玄黄外，吾当掌教尊。“昊天君大笑，抬手抹去脸上血迹，不过是黄袍变红衣，相比萧冰阳的七窍流血，倒是体面多了。
”上天到底还是优待了你，“犼望着昊天君直立不倒的尸身，最终放弃了将他咬碎的念头”你说的对，你是死在了自己手上。”
那些启于混沌时期的开天圣器，确实个顶个的了不得，但要想驱使它们，代价亦是不可少的。
昊天君没有犼那般强悍到几乎不灭的肉身，却有一颗对胜利渴望永不枯竭的内心，所以他的结局是注定。
沙乌故意受了雷尊一掌，惜命而逃，雷尊定定望着沙乌仓皇离去的背影，心中默念“走好”。
潮水退却，真相的石子是否付浮出水面，只有胜利者知道。
地府的黑锅算洗清了，但萧冰阳作为厄煞身份，操纵厄鬼屠戮人间却是白纸黑字的事实，顶多昊天君主犯，他算帮凶。
孟尧死前说自己想成为英雄，可她忘了，“英雄”这一称号是要别人授予的。
李太傅向信元帝奏请，将萧冰阳成为厄煞期间的所作所为与轮生门史记分开攥写，不知者尚无罪，何况是这种情况。
信元帝承萧冰阳救命之情，应允此事，太傅为堵悠悠之口，专门寻人绘制画本，彩浓墨重彩地将轮生门世代门主，不居庙堂，不处江湖，却心怀天下，救死扶桑的悲天悯人情怀大肆渲染。
百姓们渐渐从灾难阴影中走出来，特别是重病的穷苦人家开始怀念起轮生门的好。
沙乌为昊天君收尸，以法术为他整理仪容，弄干净血渍。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忍不住问“天君，至高无上之权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重要。”恍惚中，沙乌似乎看到昊天君那双形状美好的双唇开合了一下。
”哈哈哈······，人哪，成仙了又如何，依旧不过是一团执念“语毕，”噗哧“一声，手中那把伴随了大半辈子的长戟没入了沙乌心脏，前胸后背对穿而过。
一切终于结束了，幕起幕落，周而复始······
月天尘自那日苏醒后，得知世间再无孟尧，便从此沉默如哑巴。
时常盯着手中姻缘签，一看便是半日，眸光如静湖，水平无澜。
姻缘殿外桃花树不知何时一夜间变成了真正的桃树，满树鲜桃，硕果累累。
“主人，这树怎么回事？”既月实在没憋住，问了一嘴，他倒是没指望如今变哑巴的月天尘能够回答他。
“花开结果，叶落归根，这一世，缘结。“破天荒地月天尘开了口。
孟晓秋找到烛伊，烛伊劝慰道“他是姻缘神，执着姻缘是其本职，不管对众生还是对他自己。“
”我是来辞行的，需往凤凰岛修炼真身，“孟晓秋换了行头，不再小姑娘似的绿衫俏髻打扮，瞧着倒是多了几分温婉，她低声道”亦是来请罪的，关于那日蓬莱山上之事。“
”你，愿意放手了？“烛伊没有纠结孟晓秋的请罪，倒是对她的辞行意外得很。
孟小秋苦笑”仙人说，他永远不可能喜欢我，就像师傅不会喜欢他一样。但师傅爱他，所以无论以何代价都愿意救他，他对我也亦如此。爱是很博大的，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比不上师傅的原因。“
人间万家灯火，终日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撑着油纸伞的红衣少年眼底的世事沧桑。
直到一日，被公主扬鞭追击，打马而过的小王爷不小心撞飞了少年的油纸伞，与他四目相视，小王爷一时怔愣，摔马落下。
”哈哈哈······，还跑不跑啦。“乘机赶来的公主，翻身下马，一双桃花眼笑荡三秋。
月天尘嘴角肌颤了颤，想要开口，却感觉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唯有心脏的跳动声一声胜过一声擂鼓般响在耳畔。
”唉，伞，你的伞。“身后豆蔻之年的小公主扯着嗓子叫唤。
”那人，怎么感觉有点眼熟，不像好人。“小王爷拍着屁股一步一瘸地踱到公主身旁。
”我也觉得眼熟，“公主嘟囔道”长得这么好看，理应是个好人。“
”好看？“小王爷瞬间不干了，黑着张小脸，气呼呼”整个东羡国，还有比本王更好看的人吗？“
月天尘匆忙离开，寻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今日，结果落荒而逃的是自己。
少年青衫怒马不识愁，故人撑伞，叹姻缘婉转多烦忧。
这一世，见到你们真好，月天尘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