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伊不知道孟尧寻八苦河做什么,但她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顷刻间,周遭水流疾速旋转起来,在孟尧周身形成一个椭圆的护身屏障,无数张着大嘴,露出獠牙,企图靠近孟尧的三角鱼,一旦进入范围就会被干净利落地削成鱼片。
孟尧扭头唇角一勾,眉眼撩起,冲烛伊露出一个带有挑逗意味的媚笑,特地千里传音道“美人好厉害。”
烛伊:“······”这人有病。
没了那些烦人的恶鱼,孟尧一身轻地很快游向八苦河,越近越闻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非常淡,但很神奇地竟然没有被冲天的鱼腥味掩盖,属于那种但凡你嗅到一丝,便能起到入心入肺之效的味道。
孟尧没来由地想起娘亲生前的话“迷魂汤以八泪为引,一直是最纯粹正统的的做法,无情泪是让人忘却,而八泪却是让人放下,只有真正放下了,才能自然忘却。“
”放下?忘却?“孟尧喃喃自语,没来由地心中百感交集。
数百年来,她于望乡台下观看过多少人间悲剧,以致孟尧每次于凡人记忆中看到新生命的诞生,都会忍不住叹息,觉得那是件值得悲伤的事情。
看着那些凡人 ,往事成空,还如一梦的悔恨。
看着那些凡人至死都不愿忘却相思,宁可生生世世都受此熬苦,也不愿饮孟婆汤的倔强。
看些那些凡人于病痛中挣扎,对终将逝去的生命无限留恋的卑微。
看着那些凡人,悲莫悲兮生别离的凄怆。
孟尧的眼泪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灵魂,丝毫不听使唤地自顾自从眼眶里溢出。她阅遍人间八苦,却从不曾为此流过一滴伤心泪。
因为那些都是别人生命里的东西,她无从感同身受,可眼下,这些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仿佛一下子都成了她自己的经历一般,那般刻骨铭心。
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在眼前飘来飘去,数量越积越多,孟尧倏地瞪大眼珠,这是,眼泪?而且可以肯定并不是普通的眼泪,也不是无情泪。
孟尧伸手轻轻捏起一颗,比无情泪触感柔软,带着仿佛恒温般散不褪的温暖,更神奇的是即便在这水中,小小一颗拿在手里也能感受到它的重量,带着与八苦河莫名相似的气味。
”好了没?“烛伊腹语,听声音明显开始力有不逮。
孟尧回神,这才发现周遭黑水已经成了红河,好家伙,这些鱼大概真是没脑子的生物,缺乏动物的本能畏惧,且数量居然如此之多。
孟尧方才完全沉静在自己的世界中除了八苦河,,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闻到。
月天尘的情况很不妙,逐渐开始神智不清,孟晓秋都快急死了,俩眼珠通红,无计可施。
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依赖孟尧,而这种不自觉的强烈依赖让她感到愤怒。
”来了,来了,不要急了。“树精一旁气定神闲道。
话音刚落,黑水湖面猛地腾起一片水花,孟尧半搂半抱地扶着已经化作人形的烛伊,凌空从水面疾速飞来。
刚一落地急忙问孟晓秋道”天尘如何?“
孟晓秋听见孟尧那声顺口的”天尘“之称,忍了半天的怒火终于压不住了,吼道“你有脸问?你有什么资格关心他?你凭什么享受他对你的爱,你不配。”
孟尧:“······”不自觉就低下了自己“高贵”的头颅。
“桀桀桀,”树精笑得阴阳怪气“要不是你自己入了烦恼浊把人家伤成那样,也就没下面这么多事了。”
孟晓秋:“······”果然欺软怕硬的东西。
其实树精只是惦记孟尧答应给自己的回礼,能弄死孟尧很好,直接吞了,弄不死,就等对方的礼物,口感差些总比没有好。
”我们还是赶紧先离开这里吧。“烛伊作为这里唯一一个相较而言情绪最平稳的人,理智道。
”哎哎哎,别走啊,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树精眼见众人着急忙慌要走的架势,情绪波动得整个小岛都晃动了起来,企图阻拦。
孟尧一记掌刀劈向树精伸过来的根茎,冷声道“老怪,方才你可真是大方得很,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一心想弄死我对不对?所以,奖励没了。”
树精:“·····”惊恐地发现自己被劈断的枝体没有瞬间再生出来,原来方才这女人是在拿自己的恶世之气增强自身修为,这是什么邪门妖术。
月天尘回到姻缘殿时,人已经彻底失了意识,孟晓秋主动要求留下来照顾。孟尧只能自己先回趟孟婆庄处理下公务,却没曾想这一回去居然彻底出不来了。
秦广王在孟尧刚回来不到半盏茶时间,便接到属下通报,怒发冲冠地出现在孟婆庄内。
背手屋内踱步一圈,宏声扔下一句“看着她,若再有一次擅离职守,狱法伺候。”
然后人就走了,大概是气急攻心,连话都不愿多说。
“是。”门外一众阴兵以及紧张到不停抬手扶帽的谢必安同时大声应道。
孟尧见秦广王离开,一只脚刚往门外踏出半步,谢必安急忙苦着张脸道“大人体谅,我们也没办法,总不能违令吧。”
孟尧耷眉拉眼,也学谢必安苦着脸回“我就是去看眼望乡台,别出什么岔子,另外检查一下迷魂汤的存量够不够用。”
谢必安难为情“一殿来时帮您检查过了,没问题,关照我们看紧大人,不得,不得踏出房门一步。”
孟尧:“······”这一出怎么跟人间那什么老父亲阻止闺女私会情郎,很是相像呢。
其实孟尧踏出房间真的只是为了公务,想逃走的话,压根儿不必用脚,毕竟她是个会瞬移的神仙。
然鹅,事实证明,孟尧小看了秦广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房间被动了手脚。而秦广王不让自己出房间的原因,就是为了防止孟尧使用挪移术。
孟尧:“······”化悲愤为力量,“唰”一下从怀中掏出计零赠的那本宝贝手抄,打算先研究起来。
像昨日那种神志失控的情况,给孟尧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灵魂记忆,自己差点杀了月天尘,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件事孟尧就感觉自己的手依旧会忍不住颤抖。
至于有关八苦河边的眼泪,孟尧试了几次,皆告失败。
更令她惊恐的是,无情泪完全消失了,仅几天时间竟完全消失了。就算是自己真的动情也不应该消失得如此干脆,如此之快吧。
孟尧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万幸并未发现石化现象。
想着这应该是月天尘的功劳,所以自己眼下连无情泪都没了,胸膛中一颗石心却仍然能继续跳动。
重新翻出那本不久前从阴书阁借来的《迷魂汤引录》翻来覆去看。
“生泪,老泪,苦泪,悔泪,相思泪,病中泪,别离泪,伤心泪?”孟尧心中细思掂琢,喃喃自语“八泪?八苦?最后一滴孟婆伤心泪,亦称众生泪,意寓众生皆苦。”
念着念着,脑海中不自觉闪现画面,双眸缓合,眉头微蹙,先前在八苦河边体味到的那股悲怆情绪再一次涌了上来。
众生皆苦,连带着偶尔捡漏到的一丝甜,都让人鼻酸,情到深处泪自流。
成了,成了,孟尧意识到这一点,但不知为什么,她的情绪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这种沉重到窒息的心之折磨,让她觉得异常疲累。
也并不是心魔,只是单纯地你的心进入到了某种共情状态。
后来,孟尧将这种共情状态命名为悲天悯人。
泪珠带着与体温相近的热度,晶莹柔软的同时也无比沉重,带着与八苦河相似的那种,淡而入肺的味道。
孟尧低头扫了眼手中计零那本泛黄的小破抄,长叹一声,感概“何苦这般从身到心处处折磨,难不成就因为我长得美?”
屋内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她这个无聊的问题。
眼下这传说中的伤心泪看起来是成了,但具体成效如何,一切都有待试验。
姻缘殿内,孟尧是使用挪移术将月天尘偷偷送回去的,烛伊的存在于天庭众仙而言也是个秘密。
在这种非常时期,如果不一切小心行事,那么很可能,昊天君一旨令下,跟秦广王一样来个禁足,那就事事不便了。
而且昊天君一旦下旨禁谁,那么你就别指望能有偷摸溜走的机会。
“我还是想办法回精灵界取精灵水吧。”烛伊看着月天尘那张,仿佛每过一分钟就比前一分钟更加虚弱的脸,心中冲动越来越大。
孟晓秋一旁像颗被晒干的桃子,心事深重。
孟尧最后还是“不仁不义”了一把,骗过谢必安偷偷从地府溜了出来,刚到姻缘殿恰巧撞上有人来找月天尘询姻缘,于是乎用一种暧昧不明,眼下月老不便的态度,打发了来人。
那人用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笑得一脸猥琐。
孟尧:“······”看来陆盏那张嘴巴是时候需要缝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