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范?”云九岸挑了挑眉,“有什么用?满朝都是小人,后宫尽是女子,我防得过来吗?还不如以攻为守,让他们防着我,让他们一日日坐立不安,胆战心惊,如履薄冰!让他们知道有我云九岸在,他们谁都不会好过!”
云写意心上一颤,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大人,写意明白了。”
云九岸的过去,他看得清楚,云九岸的选择,他也只有无奈接受。
京城里最受人敬重的青天御史,朝堂上最遭人忌惮的铁面判官。
十八岁入朝为官,一步步爬到了御史大夫的位子,一次次扳倒那些看似不可动摇的权臣奸佞,他云写意一路看着,心惊胆战,五体投地。
云九岸,是一把狠狠插在九龙之殿上的利剑,冷冷的剑身映射出每一张丑陋的嘴脸,他要用这把剑破开帝都暗沉的天,可是努力了五年,血流成河,朝堂几换,他改变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改变。
昨日的张贵妃,今日的林贵妃,明日的王贵妃。
改变的是姓氏,是人,而不是这天。
云写意黯然想着,他们是注定不得善终的,帝都的朝阳,他们还能看到几次?
林安的安
云九岸看着醉死在院子里的少年,眉心一点点蹙起。
云写意清咳两声。
醉死的那人肩膀一动,翻了个身,继续睡。
云九岸拂袖而去。
云写意无奈地拉起那人的后领子,大声吼道:“林安!”
林安一颤,瞪大了一双眼,“师傅,我知错了!”
云写意一怔,林安头一歪,靠在云写意身上,睡得更沉了。
云九岸自书房走出,神色复杂地看着睡得正沉的林安。
“大人,书房……还好吧?”
云写意把林安丢到石桌上,担忧地看向云九岸身后的书房。
云九岸点了点头,“还好。”
云写意松了口气,云九岸说还好,那就是很好了。
他还担心这个小家伙会毁了云九岸的宝贝书房。
云九岸看上去一丝不苟,他的书房却是截然不同的凌乱。
因为云御史的藏书量很庞大,一有时间便钻在书堆里,看得忘情了,到处乱扔,以至于书房一两天就要重新整理一次,而那散落一地的书即使是云写意也整理不过来。
走进书房一看,云写意怔了怔,确实是……很好。
整整齐齐的八排书架,上面贴着几张小纸条,清清楚楚地分门别类。
书桌上,文房四宝各安其位,香炉被擦得发亮,袅袅的香气升起,熏得一室怡然。
“倒真是……人不可貌相了……”云写意讶异道。
云九岸勾起几不可见的一丝微笑,看了看天色,已到了掌灯时分了。
“把他叫醒吃饭吧,叫不醒,就扔房里去,让他晚上自己做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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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府的主仆之分并不明显,一般来说,他们分两桌吃饭。
云九岸、云写意、莫管家一桌,厨娘、丫鬟和两个长工一桌。
林安揉着眼睛跟在云写意身后进了大堂,两边望了望,走向厨娘那一桌。
云写意拉住他的后领子,“这边坐。”
“诶?”林安疑惑地看了看云九岸,“我是下人啊。”
云九岸抬眼看了他,“下人也是人,都是要吃饭,没什么不同。坐下。”
云九岸一句坐下,官威十足,魄力十足,林安只有乖乖从命。
御史大夫,是一品还是二品大官?林安好奇地转着眼珠子,怎么过着普通人家的生活?
云九岸,果然和其他当官的不一样啊!
莫管家皱眉打量林安。
这个少年,醉了酒迷迷糊糊,清醒的时候一双眼睛两排牙齿比什么都亮。
吃过饭,莫管家向其他人介绍了林安。
“我叫林安,今年十六岁了,请大家多多关照!”林安不好意思地笑笑,白净的脸上飘上两朵红云。
厨娘王妈是个三十多岁颇为丰腴的女人,脸上带着一团和气的笑容,看到林安就像看到自己的儿子。
丫鬟云漾和林安同龄,是个脸蛋像苹果的可爱女孩,看着林安一脸羞涩,忍不住吃吃地笑。
另外两个男子便是今日的轿夫,他们对林安有点印象,一开始的印象不太好,可是现在看来,林安也不像是讹诈之人,便也对他回以笑容。
云九岸饭后的习惯便是在院中闭目养神,品茗听风。
今日林安自称会煮茶,这工作便落到了他头上。
云写意取了茶来,在一旁看他冲泡。
不一会儿,香气聚顶,心旷神怡。
云九岸也忍不住睁开了眼。
云写意奇道:“好香,原来茶的煮法不同,效果便差这么多!”
林安笑道:“这是自然。还有一点更重要的,那便是水。有的茶要用山泉水,有的茶甚至要用雪融水,放才能得其中滋味。你给我这茶是黄山毛峰。黄山毛峰的特点就是香,这还不是最好的毛峰。真正特级的毛峰,遍披银毫,观其状,形如雀舌,形似象牙,品其味,香高味醇,清澈明亮,那才是毛峰中的极品。”
林安侃侃而谈,云九岸都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
“我以为你只会喝酒。”
“可是师傅喜欢喝茶啊……我酿酒自己喝,泡茶给师傅喝。”林安给两人斟了八分满。
“你师傅?”云写意看似漫不经心问道。
“是啊,我师傅是个故作风雅的老人家,最爱吟风弄月,品茗养花,舞文弄墨,填词作画,占星卜卦……他老是怪我没悟性,只会做焚琴煮鹤,牛嚼牡丹有失风雅的事……”林安叹了口气,“天生如此,我也没办法啊……”
云写意听他这么说,忍不住低声笑开。
云九岸也难得地弯了弯嘴角,“你师傅真是个高人,他叫什么名字?”
“师傅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他自称‘三无老人’。”
云九岸看向云写意,显然对方也不知道这个名号。
“什么三无?”
“三无,就是无家、无财、无牵挂。”林安眯了眯眼,“这茶果然好香,但还是不如九泉山的杜康酒。”
云九岸眼神一闪,“无牵挂吗……”
云写意问林安,“你怎么来长安了?”
林安怔了怔,支吾道:“我是来找人的……”
“找谁?找到了吗?”
“找到了,但是……唉,一言难尽,以后再说吧!”林安黯然低下头。
云写意看出对方有所隐瞒,知道问不出什么,便转移了话题。
“你为什么嗜酒如命?我听你说杜康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看你小小年纪,难道也要以酒解忧?”
“才不是。”林安摇摇头,“大醉的人有两种,一种大喜,一种大悲,喜的人不知节制,悲的人逃避现实。我喝的虽多,却也不曾真正醉过。既然醉不了,就无所谓解忧浇愁了……”
“好大口气,你还能千杯不醉?”云写意显然不信。
林安揉了揉胃,“还没等我喝醉,胃就饱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喝了一千杯会不会醉。我倒真想试试醉得不省人事的感觉。”
云写意一愣,随即失笑,“你这小子真有意思。”
林安睁着一双大眼睛,询问地望着云写意,“你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夸你!”云写意无奈一叹。
林安这才咧嘴一笑。
云九岸默不作声地观察林安。
对方要不是真的人如其名,太过单纯,就是藏得太深,深得他不敢确定自己看到的就是事实。
可是有时候,深的或许是自己的心,自己在心里绕了七八十个弯,而对方只有一条直肠子。
“云大人!”工部尚书喊住正要离开的云九岸。
“李大人?”云九岸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李如霆。
李如霆和他是同科进士,两人的关系倒还是不错。
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如霆竟然叫住他,难道不怕被误会是他的同党吗?
李如霆猜到了云九岸的想法,微笑道:“云大人,这里没有外人,我实话告诉你,大理寺卿已经被林贵妃一党收买,你那些确凿证据恐怕会被推翻,小心被反告污蔑朝廷命官啊!”
云九岸面色一沉。
这一招他早已想到,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动作这么快,大理寺卿妥协得这么快,难道帝都上空,就见不得一丝光吗?
心里叹了口气,云九岸对李如霆抱了抱拳,“多谢李大人提醒!”
李如霆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在这个朝廷里,谁不是明哲保身,明哲保身的一党,谁不是对云御史又敬又怕,同流合污的一党,谁不是对云御史又怕又恨。
当年同科进士,他们也曾满腔热血,几年下来,他的热血早已冷却。帝都的朝堂是一个黑色的漩涡,容不下一点光明的存在,它卷进了所有的善与恶,黑与白,到最后化为□裸的两个字——欲望!
人,是不能同欲望斗争的。
无论是对金钱、地位的欲望,还是求生的欲望。
无论是选择同流合污,还是明哲保身,他们最根本的欲望,都是求生。
云九岸也有欲望,他所求的,是最艰难的、最无望的光明。
他希望阳光之下的一切,黑是黑,白是白,是是是,非是非。
可世界不如他所愿,更多的,是迷迷蒙蒙的灰,当黑吞噬了白,世界就有了灰。
云九岸也有欲望,他不求生,他求心。
他喜怒由己,硬生生在黑暗的朝堂上护住心头一点清明,明知迟早会被吞没,却始终不屈。
对于云九岸,李如霆只有叹服,与惋惜。
毕竟,过刚易折。
云九岸微抿的唇显示他的心情不悦。
“写意,这几天,你去保护证人。”云九岸的食指轻叩桌面,一声声叩在云写意心上。
“大理寺卿妥协了?”
云九岸苦笑着,点点头。
当年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袁杰高终于屈服了。
袁杰高今年四十七了,有妻子儿女,有金银府邸,他不再是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豪士袁杰高了,他身上背负着袁氏一门百条人命,他不能不屈服了。
而林安的师傅,那个不知名的高人,自称“三无”,无家、无财、无牵挂……
多么有智慧的三无啊!
云写意也不禁黯然,五年了,多少脊梁被压弯,多少豪士被摧折,云九岸怎么还呆得下去呢!这个污秽的朝堂!
门上的叩击声拉回两人的思绪,林安在门外唤道:“王妈说,再不吃饭她就倒掉了!”
云写意失笑道:“就来了!”
刚才的阴郁一扫而空,云九岸眼底流光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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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在百无聊赖地走在长安街上。
莫管家嫌他做事太麻利,一天的事半天就做完了,做完没事干就长吁短叹,叹得他头发又白了几根,于是把他赶了出来,让自己找个地方凉快去。
“林安小兄弟!”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林安一回头,看到个熟人。
“啊!大哥啊!”林安笑眯眯地打招呼。“好几天没见到你了,诶,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还不知道呢!”
大汉这才想起来还未自报家门呢。
“我叫刘一刀,在长远镖局里做事的。你这几天怎么样?找到人了吗?在哪里做事?没地方去的话,来我们镖局吧!”
刘一刀十足热情,林安笑道:“刘大哥,我现在在云御史府上做事。”
刘一刀愣了愣,“你还真有办法啊,我听说云御史府上从不收下人,那几个人都是云御史从家乡带来的熟人。”
“真的吗?”林安讶异地睁大了眼睛,“那我可真幸运了。”
刘一刀喃喃道:“恐怕不只是幸运这么简单了!”
林安不解道:“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