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点茶
且说次日,宫里愈发忙碌。临安宫准备生辰宴的人手不够,掌事的花公公便从望欣殿借了几个宫人过去,望欣殿人本就不多,如今更是再添冷清。而崔嬷嬷则利用这人多眼杂的功夫,悄悄去了宣仁殿找石乔。
过了小半个时辰,崔嬷嬷终于回来,她笑对莫悁道:“石公公说了,他那儿有个不起眼的闲差,需每日在宣仁殿的东厢房沏茶换水,这差本是小毛子当的,可是那孩子手脚不利落,几次都将茶水烫过了火候,惹得石公公好不愉快。如今公主既要来,他便将小毛子打发去做别的,把这公事留给公主。公主若是应允,明晚便可去殿内了。”
“这样,好吗?”莫悁恐小毛子因自己而受牵连,有些不忍。
“嗨,什么好不好的!就算没有公主,也早晚会有别人顶了他的差事。在陛下面前当差,毛手毛脚可是大忌,公主不要多想才好。”
听到崔嬷嬷这么说,莫悁方放下心来。
“对了,连衣服奴婢都给您带来了。这衣服可不好藏,奴婢携着它们啊,就像那偷米的老鼠一般,畏畏缩缩,惟恐遇见了别人。”崔嬷嬷笑着关上殿门,从怀中掏出一身蓝灰色布袍并一顶灰色圆帽递给莫悁,却不想她袖中一条绛紫色的流苏穗子正巧掉落,跌落在地。崔嬷嬷忽显得慌张不已,忙俯身去拾。然幺朵眼疾手快,一把将那流苏穗子捡起,笑着递与崔嬷嬷:“崔嬷嬷可是帮了我们公主大忙了,哝,您的东西。”
崔嬷嬷忙伸手去接,尴尬一笑:“谢谢朵姑娘。”
“这穗子打的真是精致,瞧着形状,可是用来装玉的?”莫悁笑问。
“啊,是,是吧,奴婢还未打完,等打完了再想用途罢。”崔嬷嬷的神色仍旧有些慌张,莫悁似乎觉察到了她的一丝异样。
“今日大伙都在临安宫忙碌,咱们宫里事少,嬷嬷这几日也劳累了,何不回屋去小憩一阵,也养养精神?”
“这……怕是不妥罢……”
“这儿还有幺朵呢。嬷嬷你放心,有什么事,我给你兜着。嬷嬷不必再推辞了。”莫悁笑道。
“那奴婢可是多谢公主了!”崔嬷嬷这才回屋,关紧了窗,重新将那玉坠穗子拿出来,一针一针细细勾着。
次日一早,莫悁用完早膳,忽见崔嬷嬷笑着进来道:“本来正担心公主来自北方不懂茶道,若是到了宣仁殿当差,石公公手把手教会惹人猜忌,这下可好,今儿早上前朝殿试刚毕,陛下晚上要在殿内召见一甲三人,大伙儿的心思都在看状元郎上,必不会注意到公主的。”
“那我可是去巧了。早就听闻大梁科举选尽天下英才,一甲三人更是其中翘楚,我今儿倒要开开眼,看看这人中龙凤究竟长了什么模样儿,可是比寻常人多了一双眼睛?”这话一落,几人都笑了。
一笑之后,莫悁忽想起一个人来,心中忽又难过,她忍不住试探问道:“嬷嬷,听闻我舅父当年也是榜眼及第,你在宫中多年,可听过他的事迹?为何在北芜时,哥哥们每每讽刺他险些成为亡国之将,母后都要一改常态的厉声反驳?你不知我母后为此,流了多少泪,受了多少委屈!”
“哎呦我的公主!”崔嬷嬷唬得连忙转身,瞪大眼睛道:“卫将军的名字,在宫里是大忌,可千万不能提!十几年前有一个很体面的老公公不小心说漏了嘴,先皇竟当场下令把他给活活打死了!从此之后,这宫里除了太后偶尔念叨一两句外,再无人敢提他的名讳!”
莫悁大惊:“怎生会如此严重?!”
“公主别问了,在这宫里生活,多知道一事不如不知道。哎呀,公主的鬓发怎么乱了,奴婢给公主重梳一次罢。”
崔嬷嬷说完,让莫悁坐会妆奁前,用竹篦子重新给她梳头。
“公主,”梳了一半,崔嬷嬷忽然靠近莫悁耳畔,轻轻言语:“卫将军是个百年难遇的好将军。”
莫悁惊诧,两人皆不再说话。
下午日头将落,崔嬷嬷只说莫悁着了凉,需要卧床静养,悄悄的将换了内侍服的莫悁从后门带至宣仁殿东暖阁,亲自交与了石乔,并反复叮嘱他要好生照顾莫悁。
那石乔四十岁上下,身长精瘦,不知为何,莫悁总觉得他眼神中有种凛冽的寒气,直逼得自己不愿同他多讲话。
所幸,石乔也不是多话之辈。他将莫悁带至长案旁,拿起一束细竹绑成的条子,对莫悁道:“先帝犹爱煎茶,而当今陛下却独爱点茶。点茶技艺繁复,需先备水,后碾茶饼,再点,而后分之。四步之中,点茶乃重中之重。先以沸水暖盏,之后再放入茶末,用茶筅(音同险,古时烹茶时一种调茶工具)不断击佛,方成一汤。”
“茶筅?”莫悁疑惑。
“就是此物。”石乔将手中的竹条子递与她细看,“看来公主对茶知之甚少,那奴才这就给公主演示一番罢。”
说毕,石乔将那茶罗筛出的茶粉放入一个鹧鸪斑纹的黑釉瓷盏中,一边注入热水,一边用茶筅快速击打。
“一汤搅动茶膏,渐加周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酵蘖(音同涅,发芽的米)之起面;二汤击指既力,色泽渐开,珠玑磊落……”
莫悁默记赞叹,直至七汤,茶汤方止。
只见石乔又沾了茶膏,下汤运匕,寥寥几笔便在那茶面上勾勒出一副鹰击长空的图案,那鹰目光如炬,羽翼分明,莫悁见此,肃然起敬。
“这就是分茶,也叫茶百戏。陛下最喜苍鹰,当年奴才就是因为鹰画的好才破格提拔进了宣仁殿,小毛子也是一样的。只可惜,他太浮躁,茶还未点好,就想着去画鹰,这可不行。”石乔叹了口气,又问莫悁道:“公主可懂丹青之技?”
莫悁摇了摇头:“我不甚会作画,但是这鹰草原上也有,我时常见,也能临出一二的。噢,石公公放心,回去之后,我定会勤加练习,不让公公失望。”
“公主说这话可是折煞奴才了。公主有心,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那今晚这点茶就还由奴才来做,待公主学会了,学精了,再让公主入手罢。”
莫悁点头,紧接着便跟着练习开来。
夕阳落后,宣仁殿逐渐热闹起来。莫悁正烧着茶饼,忽听外面一声唱驾声响起:“陛下驾到!”
莫悁忙跟着石乔出去跪拜迎接。她离得远,又不敢甚抬头,因此看不得梁帝清楚模样,只觉得此人高大挺拔,走起路来威仪轩昂。
宣仁殿主殿分三部分,以勤政殿为中心,东西各设一个暖阁,西暖阁用于休息,东暖阁用于读书习字。因梁帝喜在思贤阁读书,这东暖阁便闲置下来,成了放膳食茶器之所。
梁帝径直入勤政殿批改奏折,莫悁也回到了东暖阁继续研习点茶。
才过了片刻功夫,便有一个身着藏蓝色缂丝九蟒五爪锦袍,戴着赤色方冠帽的年迈公公进来喊道:“石公公,陛下口渴了,茶呢?”
“哎,早就预备下了!”石乔应下,恭敬的端起茶盏递与他。
那公公斜着眼睛打量了莫悁一眼,问:“这是新来的?”
石乔忙抢言道:“是,他勤快心细,奴才想着,今后就让他替小毛子的差罢。”
“生得还算周正,叫什么名字?”
莫悁来得着急,还未来及想到这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园子,他叫小园子!”石乔又抢道。
谁知话音未落,那老公公就已十分不满,怒道:“咱家叫你说话了吗!嘴怎么怎么快!”
“是是是,都是奴才不好。施总管,这孩子最近生了病,坏了嗓子,须得养些时日才能回您的话呢,你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生气。”
施总管又看了莫悁一眼,哼了一声道:“行了,今日算你们运气好,现下咱家没功夫同你们计较这些。石公公,你可听好了,等会子陛下钦点三鼎甲就要到了,你和你徒弟多备些茶做赏赐之用,万一出了岔子,可别怪咱家没事先提醒你。”
“奴才知道了,多谢总管。”
第四章(下):初见
这边莫悁和石乔正紧张忙碌着备茶,那边殿试的前三名已经进殿谢恩。
“臣杜从实、周之护、应缄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赐坐,赐茶!”
“谢陛下!”
莫悁正透过门缝看着这三人,忽听到“赐茶”的声音,身子忙往回一缩。
“小园子,外头人手不够,你得跟着我去送茶。”石乔见莫悁有些惊讶,便又安慰道:“你把头压低些,别说话,他们不会注意到你的。别怕。”
莫悁只得应着,然后端起茶案,跟在石乔后面走入勤政殿。
勤政殿高大庄严,沉寂肃穆,殿内有近十人,却皆敛声屏气,只能听见水漏中发出的滴答之声。
莫悁见石乔径直走向状元杜从实,自己便从他后面绕过,去向周之护处,将茶盏递到了他身旁的香几上。
“多谢。”周之护对她小声说了声谢,莫悁因这两个字对他好感倍增,而此时她也发现,周之护的双腿在微微颤抖,额上不断渗出细珠。
莫悁见石乔已走向应缄处,想着这里已用不上自己,便正转身准备离开,谁知这时候梁帝忽喊了句:“给朕换碗茶来!”,莫悁顿时又吃了一惊。
她并不愿上去递茶,双腿更没有往前走的意思,犹豫之际,突听施公公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哎,那小什么来着,对,小园子!说你呢,陛下要喝茶,你离得近,还不快点呈上来!”
莫悁深知自己逃不掉了,便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谁知她头压的太低,看不清殿里的砖石,刚走了几步竟被一个台阶绊住,紧接着只听得“啪”一声重响,她遂狠狠摔在了那檀木九龙雕花龙案前,而那黑釉茶盏也顺势摔到梁帝脚下,跌了个粉碎。
“该死的!护驾,快护驾!”施公公跳着脚骂道。
莫悁吓得不轻,石乔更是闭上眼睛不敢看,几个侍卫急忙从殿门处跑来,殿内顿时一片混乱。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值得这么大呼小叫的!这里没事,你们几个回去罢!”梁帝对侍卫摆手,转身又向莫悁道:“你是新来的?”
莫悁惊魂未定,听这么问,忙点了头,又下意识抬起头去看梁帝。
而她没想到,梁帝此时竟也在望着她,四目相对,莫悁忽意识到不妥,急忙将目光收回,头埋得也愈发深了。
梁帝就在她低头的瞬间,不经意看见莫悁耳垂处竟有一个小洞,他心下一惊,右手握紧了身旁的剑,眼睛则继续盯着她看。
“朕念你是初犯,不予治罪,你下次可要当心。”
这话说的云淡风轻,让莫悁误以为自己已经没事,她连忙起身,小声说了句“谢陛下”后,便俯身快速拾起茶盏碎片,急着转身回到东暖阁。
石乔要她今后务必当心,莫悁心中难过慌张,外头梁帝仍同他们三人谈邦论道,莫悁一字未能听进去,她忧虑梁帝是否已经记住了自己的面容。
临近子时,三人方走,梁帝也回到西暖阁就寝。
莫悁等人在梁帝睡熟后方被允许离开。回到望欣殿,她已是又饿又困,胡乱吃了几口红豆八宝膳粥,便要歇下。
“公主,你可见到陛下了?”幺朵给她更衣时问道。
“见到了。”莫悁打了个哈欠,倒头便往被子里钻。
“那陛下长什么样子呢?可是和咱们汗王一样,魁梧浓眉?”
“长什么样子?”莫悁一时被这话问住,她当时心焦,只想着解困,哪里有心去注意梁帝的模样儿。
“他?他眼睛挺亮的,像天上的星子一样。”想了半晌,莫悁也只能答出这一句话来。
“还有呢?”
“没了啊。”
“没了?公主说笑的罢!好公主,你再给奴婢讲一讲嘛!”幺朵轻晃着她的肩头追问,却被崔嬷嬷一把拉回去:“好了朵姑娘,陛下又不是你夫君,你要知道那么详细干什么!等明儿公主和陛下成了亲,你有的是机会见呢!走罢走罢!”
崔嬷嬷一面熄了灯,一面将幺朵推了出去。
且说西暖阁内,梁帝就寝后并未睡着,而是借着起夜的功夫将施公公叫至跟前,细问道:“施册,你可知今日那新来的送茶宫人,是个什么来历?”
“这……”施册想了片刻,回道:“石公公只告诉奴才,那小园子手脚勤快,以后就让他来顶替小毛子的班,其余的就没再说了。”
梁帝低头思索一番,又嘱咐他道:“你去把那小园子的底儿摸摸清楚,另外这几日再多派些侍卫跟着朕。”
“喳!”施册才要去熄灯,就又被梁帝喊住:“回来,朕且问你,这几日那从北芜来的一众人马,可有什么异样?”
“陛下放心,奴才都按您的吩咐紧盯着呢!那二公主不大走动,总喜欢窝在殿内,也不常和旁人说话。她身边的那群人除了总抱怨这宫里住的局促外,并未有什么越格之举。噢,对了,有一个人,好像是二公主的贴身侍卫,叫小钊的,倒是时常在这宫里乱逛。”
“小钊?”
“奴才也是听望欣殿的人回的。听说那小钊将军身上总带着一把尖刀,谁要惹了他,他就时不时将那刀拔出来,瞪大眼睛威吓对方,宫人多有人对此议论不满。”
“噢?在朕的地盘也敢如此莽撞,倒真是个胆子壮不怕死的。”梁帝冷笑了一声,“你再派人去盯着那小钊,若有不轨,再不用顾什么脸面,直接带至朕跟前来,朕亲自处置!”
“是!”
次日早膳毕后,莫悁便急着去书房研习点茶技法。
“三汤多置。如前击拂,渐贵轻匀,同环旋复……”
“五汤乃可少纵,筅欲轻匀而透达……结浚霭,结凝雪。茶色尽矣。”
莫悁边念边练,至手臂酸痛,仍不愿止。
“好了公主,歇歇罢。什么样的人值得您这么辛苦,奴婢都心疼了!”幺朵端了一碟子冰糖核桃放置她面前,劝她来吃。
“我没有胃口。对了幺朵,你来!”说着,莫悁将幺朵拉到条案旁,指着案上的一副画问道:“快帮我看看,这鹰画的好不好?”
幺朵歪头细看了一番,笑道:“像极了!特别是这鹰的一双红眼睛,像是就要冲出画纸捉活物一样!”
“有这么像吗?”
“真的!奴婢什么时候骗过您!”
“好好,我信了,你这小嘴啊,有时候能说的人巴不得找个逢钻了,有时候又能把人夸到天上,真真让我又爱又恨。”莫悁笑着将那画收下,自己又去调了茶膏,在茶面上一笔一划勾勒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