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子，前边就是镐京了吧？”李俊霖用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然后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城门问。
三人连续赶路数日，早已身心疲倦，不过若是跟此刻正在前线打仗的将士比起来，那还是算轻松了。
此前他们三人在这条驿道上碰见了一拨大军，听说足有五万人之多，浩浩荡荡地朝那座飞象关前进。
中途三人还被盘查了一番，有将士询问了他们关于飞象关的情况，又确定了三人不是那敌国派来的谍子之后才放他们同行。
“对，把你们两个小兔崽子送进城门，我就大功告成了，以后的路就该你们自己走咯。”白衣书生瞥了一眼这小书童，还是没忍心告诉他们那个真相，等他们自己发现或许容易接受一些。
“真要投身战场？”杨筠松又问道。
周亦然愣了愣，其实早先告诉两位少年，说自己打算从军，不过是随口一说，为了让两人不去刨根问底询问自己到底为何要跟随他们来往镐京的一个借口罢了。
可一路上见了这么多景象，对一只此前只活在书中的蠹鱼精来说，着实有些震撼。
齐国连失十一关，数十万人流离失所，边军白骨累累，三人途经的战场皆血流成河。
这还是在三人一路都拣选山间小路和水路而行的所见所闻，想必那五国伐齐的主战场，场面要比此前一路上的见闻更加血腥吧。
他周亦然不是不懂什么叫做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是书上写到这些，甚么山河破碎，甚么尸横遍野，不过寥寥几字，一笔带过。
他没见过那一幅幅鲜血淋漓的景象，又如何能够感同身受？
说白了，“悲”之一字，他本就还没有获得，还被那苏季子拿捏在手中。
可经过这一路，周亦然每逢夜里，很难不让自己去回忆白日所见，三人曾见五国屠城，齐军死守不退， 城破之时，城中老弱妇孺无一幸免，皆被敌国军队悉数斩杀。
三人也见一支从寿峡逃离的齐军，不过百人，便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关隘借助地利，搬来巨石自封城门，死死挡住五千魏国大军，却因粮草不足被活活饿死。
见到那满门亲人皆死，唯一幸存的稚童在战场废墟上，从数具尸体中翻翻捡捡，指望拿一些值钱物件去换一块馒头吃。
所以如今的周亦然，好像有那么一丝丝能够感受到什么是悲伤了。
他忽然真的想要投身齐军，学那书上所说的“保家卫国”，利用自己的百年修为，将那五国拦上一拦。
周亦然笑答：“对！书上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周亦然既已下定决心，自然要投身战场！”
然后，高个儿少年便眼里发亮，朝这个白衣书生竖起一根大拇指，夸奖道：“厉害！我现在看老周怎么看怎么顺眼，虽然你诗写的不咋滴，可是人品真没话说，是这个！”
白衣书生哈哈大笑。
书童李俊霖也会心一笑，行至山穷，泊至水尽，又一路奔波劳累到齐国京城，两人能冰释前嫌，不算容易，不过只要结果是好的，那么过程如何曲折，都不重要了。
这天傍晚，三人已至齐国京城。
李俊霖抬头望去，城门上是“镐京”两个大字。
杨筠松也开始激动起来，终于要见到那个臭小子了，可真到了这时候，偏偏他又怕自己狠不下心去揍那小子一顿了。
“到了，如今这里尚且还算安全，飞象关一日不破，镐京便有一日安生，书院距离城门不远，我就不送你们了，咱们就此别过，两位小夫子保重。”周亦然原地站定，指了指城门。
杨筠松爽快道：“老周，那什么，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战场上可得以保命为重，别逞能啊，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是不？”
周亦然点头。
李俊霖向周亦然作揖，感激道：“这一路，有劳周公子费心了，此前我二人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望公子海涵，此去飞象山高水长，公子请珍重。”
周亦然也作揖还礼，自然知道少年言下之意，七日路途算什么山高水长，少年是让他在战场之上多加小心。
高个儿少年撇了撇嘴，心想李俊霖这小子身为自己的小书童，都从来没叫过自己公子，怎的跟这周亦然不过相识数月，便一口一个公子叫的如此亲切？
清瘦书童与白衣书生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李俊霖很清楚，一路上三人并非真正走的轻松，是周亦然为二人负重前行罢了。
此前在踏上桃止道之前，在一处深山老林，曾有狐妖试图勾魂夺魄，吸取杨筠松魂魄。是周亦然悄悄出手将其压制，那是少年第一次见到精怪。
后来三人乘木船去往飞象关，在芦苇荡中又有水鬼，试图将书童拉下水当做那“替死鬼”，也是周亦然及时出手，救了他一命，少年也终于相信了小镇上曾流传在老人们口中的鬼怪传说。
两人身上干粮吃完之后，还是周亦然将自己本就所剩不多的吃食分给两人。
这一路，从家乡到镐京，历时数月，若非周亦然一路护送两人，恐怕他们二人还真到不了镐京。
李俊霖其实早就知道周亦然跟他们二人同行并非偶然，只是对方却不是要害他们，而是要帮他们，而且还帮的无声无息，从头到尾被瞒在鼓里的，只有高个儿少年杨筠松而已。
两名少年不转身入镐京，周亦然也没有急于转身去飞象关。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白衣书生大手一挥，不见如何动作，手中便出现了那把折扇，他轻摇折扇，春风拂面，大笑道：“走吧，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咱们后会有期。”说完，周亦然率先转身，踏上返程。
杨筠松看出书童眼中的担忧，轻拍了拍李俊霖的肩膀，说道：“我们也走吧，老周是个好人，肯定不会死在战场上的，你放心吧。”
就这样，杨筠松也转身，入镐京。
李俊霖看着周亦然渐行渐远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拉开嗓子朝他吼了句。
“周公子，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白衣书生身形明显有片刻停顿，他轻抚腰间玉笛，不敢回头看这一幕，没来由便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没有什么朋友，或者说，那些是“周亦然”从前的朋友，却不是它这只蠹鱼精的朋友。
但今天，它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两个朋友，而其中一位朋友，还送了自己这一句诗。
暮色里，白衣书生周亦然形单影只，从镐京城门去往飞象关，嘴里小声呢喃着一句诗。
一缕本就属于它的七情之悲从一处小溪旁朝飞象关与镐京之间的驿道飞来，转瞬即逝，一头扎进白衣书生身体中。
“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在阵阵呢喃中，周亦然眼角滑落一滴泪珠，不知道是为自己终于有了朋友而高兴，还是终于补全了七情六欲，从此才算由精怪修成完整的人身而高兴。
亦或是，二者皆有。
喜极而泣，七情六欲终获补全，他大步向前。
一袭白衣平地起，御风直去飞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