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不见天日的天空吹过一阵风,撩起两人耳畔的头发,酥酥痒痒的。
江幻漆黑的瞳孔中,少年的身影缓缓放大,他一步步靠近,脚步羽毛似的落在地面上没有任何痕迹,“我只是想完成我的事情,希望你不要阻止我,当然你们也阻止不了我,就算最后是两败俱伤,我也一定不会放弃的。”
“你要做的事是对李大年全家动手?!”
“唔,”少年思考了一下,“可以这么说,但不是他全家……”
他笑了笑,两只眼睛弯弯的,赫然是一个阳光的俊秀少年:“是这一个村子!”
像是无数小虫子从脚底爬至全身,江幻头皮有些发麻,这话像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说得出口的话,但是小孩子充其量也就是说要哭要玩要闹,而他却是要整个村子的性命。
他看见江幻的脸色沉了下去,但他却像未察觉般,声音表情还是那样天真:“你是不是想劝我?说什么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要向前看?”
江幻没说话,这确实是他的第一想法。
少年嗤嗤的笑了起来:“你看见那些骨头了吗?那是我家人的!”
“一共五十二具,上至八十岁的太爷下至两个月的婴孩……你看见了吗?你能感觉到我的绝望么?”
“而为什么我活了下来,我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少年撩起左手袖子露出遍布着伤痕的隐隐可见骨的手臂,因为伤口太多,几乎已经看不见本来皮肤的颜色,入眼的全部是血肉翻飞的景象。
根据江幻多年的刑侦经验来说,第一眼就能知道这些都是刀伤,刀刀见骨的那种。
“这都是村子里的人划出来的,每个人都参与了!”
江幻胸腔里迅速跳动着,说不清是因为共情感受到了他的痛苦还是被他所说的震撼。
少年眼睛直直盯着江幻也不说话,直到江幻主动开口,“为什么?”
“因为我是至阴无魂之人。”
阴月阴日阴时之人,并且是女子,这便是极阴之人,天干地支八字全阴。而他是男子本来是不合命理,但他又是极为罕见的无魂之人,无魂者——大煞也。
江幻好像明白了一些。
他以前在书上见过一种阵法,看上去和八卦阵不相干,就是在阵中的位置放一个至阴的东西,用它来镇压周围的煞气,生生相克。
——锁妖镇宅!
“他们为了造就一个极佳的风水位置,把我们全族的人都接了过来,当时社会动荡,我们为了避难就来到这里,本来以为是遇见了好人,结果却是走进了别人的圈套。”
少年的声音还是那样沙哑,低沉的仿佛在和他的灵魂对话。
“他们把我们都关进了一个铁笼子里,叫我们自相残杀,不想饿死就得吃族人的血肉,因为他们认为既然我是这样的体质,如果能集全族人的灵血于一身,想必效果更好……”
但是没有人动,他们把别人强塞进来的匕首用力扔了出去,围成团互相取暖,二月寒冬的天气中,五十三口人缩在一个十来米的笼之中硬生生度过了三天。
这三天里粒米未进,喝的也是化掉的雪水。
终于,八十多岁的老太爷和尚在襁褓的坚持不下去了,老老小小的尸身被拖出去堆在笼子旁边,剩下的人仍是报团取暖。
四天,五天,六天……
他们像洋葱一样裹在一起,将年纪小的身体弱的圈在里面,七岁的梁望秋眼睁睁看着身边一个个亲人相继僵直着身子倒在身边,随后被拖出去扔在一边,有些甚至眼睛都没闭上,直溜溜的透过笼子盯着他,还是那样充满怜爱的眼神。
他受不住了,偌大的笼子中只剩下了他一人,他是被母亲死死护在怀里,将她所有的温度都给了他才能活到现在。
他随着母亲被拖动的身子在地上爬行,拖出一道痕迹,褐色的土地在大雪的白色下格外显眼。
他两个脸颊深深凹陷,小鹿似的眼睛没有了神采,手臂机械的前伸,落地,身子往前蹭,再前伸……
十米的距离他生生爬了近半个小时。
太冷了,又饿又冷。
我快撑不住了,他想。
但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但是不会像他想的那样简单,精瘦的村长出来了,精明的眼睛扫过他,还算满意,微微点了点头便让人将他带了过来。
而他,在伸手触碰到母亲的前一秒被人抓着脚踝拖走。
那样近的距离,他甚至已经感受到了母亲身上的温度,尽管她裸露的脸颊上早已布满冰霜。
“不——”
少年脸颊一阵温热,他摸了摸脸,黏腻腻的,低下头望着手的位置,却是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眼睛早已在那时被戳瞎了……
那样动荡的年代,没了几十口人又有什么稀奇,影响可能还比不上被人偷走了几只苞米。
“我后来把他们全杀了,你替我高兴吗?”
“我叫梁望秋,期盼秋收的意思,秋天果实累累,正是收粮食的季节,但他们却是饿死的……”他叹了口气,“这件事上你们管不了我,别白费力气了。”
“是他们想尽办法折磨我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
未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大度。
江幻不知道他现在该说什么,他知道这件事上他没有插手的余地,这样的仇恨不是他三言两语就可以解决的,但是他又不能不管,因为他见过李婷婷,知道她是个怎样的姑娘。
他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她被拖向地狱。
“小秋已经帮我解决了,它会跟在村子的后代,直到这一族血脉彻底清除。”
那个被唤作小秋的就是始终围绕在他周围的那团黑雾,闻言有些亲昵的蹭了蹭他的脸颊,他们看起来倒像是一家人。
江幻垂着眼看不出情绪,“现在这个村子的血脉应该所剩无几了吧!”
出乎他意料的是,梁望秋说:“还有很多。”
江幻忽而抬起头,“你要让他们一一为你们族人偿命么?”
他不知道他问这个干嘛,就算梁望秋说是的,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有办法,而且他真的摸不准到底该怎么做。
过去了的事情确实是过去了,可他也真的发生了,除非他能回去扭转时空,否则这件事无解。
好像这个时候谁也不能把两碗水端平,感情的天平从来都是偏袒弱者,可当有朝一日这个弱者变成了一个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时,天平就会重新结算。
梁望秋现在就是这样。
他经历了那么多终于有了现在的成绩,过程暂且不论,此时如果有人跳出来让他大度,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可能会彻底走火入魔吧!
江幻没有表态,只是心里不动声色的盘点了一下包里的装备,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采取迫不得已的手段。
谁知梁望秋却不再继续讨论这个,他揽了揽袖子,这样成熟老练的动作在他七八岁的身体上有些违和:“之前帮你压制内魄的那个人呢?”
江幻猛然抬起头,黯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看着他没说话。
梁望秋头偏了偏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昨天晚上有人过来压制了内魄的大部分力量,所以你才能这么轻松的取走……”他啧啧两声,“你居然不知道?!”
江幻彻底不说话了,他把脑袋又低了下去,神情恹恹的。
他知道拿到内魄不容易,他也为此下了很大的功夫,就是希望过程能顺利一些,可他拿到得太过容易,也不敢去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自己不要去在意这件事,就不用花时间把感情消耗在这里,况且他也真的不知道该怎样看待这件事,所以梁望秋一直说的“你们”,而他也习惯性忽略了。
天上的大片乌云不知什么时候消散了,一缕缕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穿透而过,像是天兵神将从天而降,呼啦啦的一片金光将大地笼罩在温暖之下。
在他们背后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消失在阳光未涉及到的地方,恍若从未存在。
梁望秋在身影消失的一瞬间呼吸一滞,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那个方向,森然林立的树木郁郁葱葱,一望无际,哪里还有什么人?
他满意的勾了勾唇,看着面前明显被刚才一番话勾了神智的江幻,调整了下说道:“你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吧?内魄可不是什么好处理的东西,如果是一般人,可能会搭进去大半条命……”
他对他很重要么?
江幻头一次这么容易被人带走了思绪,他知道不该放松警惕,可是不由自主的就去想,他在沈寄夭心里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他们朝夕相处了那么长的时间,两人有产生感情还是纯粹的利用对方?
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在这样的场所情难自禁,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被人牵着鼻子走,梁望秋轻笑出了声:“小秋现在没了内魄很弱小,受不住这样剧烈的天气,不如我们晚上再聊一聊关于那个人?”
江幻抬起头,眼底的欣喜简直掩盖不住:“可以吗?”
“当然啦!不过可能得麻烦你等到晚上了!”
梁望秋的身体在阳光下越来越弱,已经接近透明了,看上去果然如他所说,受不得这阳气最盛的时间。
江幻纠结半晌,犹犹豫豫的道:“那行吧,那我等你晚上再聊!”
“好的。”看他这个样子,梁望秋多少有点把握能从他手里把内魄拿回来,就算现在不能让他亲手还回来,晚上也能自己动手。
江幻期期艾艾的看着梁望秋消失不见,刹那间脸色沉了下去,刚才的欣喜和期盼荡然无存,露出了他的招牌表情——没有表情。
他极为冷静的勘察了一下,确定周围只剩下了自己之后,背着包走去了村子中心的另一个角。
所有的阵法都是有破解的方法的,虽然有些记录上看上去无解,但那也只是蒙骗外行人而已,毕竟不是谁都会把自己的纰漏写得清楚明白的。
中国人最讲究一个和字,天地调和阴阳为介,至阴至阳的存在都是一种不平衡的体现,他们单独出现只能是打破某个地方的平衡,而这是不被允许的。
所以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万物相生相克但又相辅相成,对于梁望秋这样的存在来说,必定会有克制他的存在。
而他现在将它必须找出来。
正午是一天之内阳气最终的时候,他必须要在这两个时辰内锁定目标。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叠灯帆插在地上,摆出一个卦象,源源不断从包里往外拿东西的时候碰到了那个安静的铜器盒子,里面装着小秋的内魄。
江幻的动作忽的顿住了,他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手僵直在半空中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在这种时候他才稍微流露出一点真情实感。
——其实,他是真的好奇沈寄夭对他的印象。
是一个冷血无情只顾查案的?还是一个没有能力却喜欢逞能的?
他不太能分清楚自己现在复杂的情绪,他在这方面一直都比较迟钝,但他觉得他心里应该是把沈寄夭当成了朋友,所以他会担心他的安危,也会害怕两人的关系就此恶化。
但他知道,这是避无可避的,只要沈寄夭还在现代世界,他们的关系就势必会恶化。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在这两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将两人的感情和不太坚固的兄弟情画上了等号。
距离正午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江幻踩好了阵眼,又准备好了相关的东西才站直身体活动了下。
如果沈寄夭还在,现在可能已经自觉过来捏肩捶腿了。
江幻嘴角不自觉的弯了弯,那人好像没有一点妖王的自觉,和他待在一起的两个月里,只顾着吃喝玩乐,大概是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所以现在被召了回去。
也不知道会不会受罚?!
好像一想到沈寄夭,他就有很多想要吐槽的,但是一开始吐槽,他就会想起他的好,真是奇怪!
如果他们不是站在对立面,可能真的会成为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