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久一个人蹲坐在当日与燕归愁谈心剑的悬崖边发呆。
她后来才知道,这座悬崖叫双月崖,因为放眼望去,山崖之下江水流势形同双月所以才得名。四百多年前这个地方还是一处道观,后来飞星门的第一任门主来此,觉得这里风景秀丽,于是把这道观强占了过去改成了一处门派。后来门人在山下的城镇中收保护费,将飞星门逐渐扩建,才有了今日的规模。
这哪里是一个名门正派啊!这在当时的武林分明是一个土匪窝好吗!
也不知道后来的那几任门主是怎么做到把已经臭名昭著的声誉力挽狂澜回来的,反正今日看来巴蜀的人都对飞星门很有好感,对柳问惜也是青睐有加,把自己家孩子一茬一茬往里送,全然不管他其实一年之内起码有三百天不在巴蜀而是整个武林乱晃。
柳问惜突然鬼鬼祟祟地从竹林里钻出来,对着常久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似乎在确认着什么,慢慢地挪动到了她身边去。
“你在做什么?”
常久不禁被他的样子感染,小声问道。
“我在躲元辰。”
柳问惜确认四下真的没有人之后,长出了一口气,在常久旁边坐下,叹了一口气。
“你躲元辰干什么?他不是执事长老吗?”
柳问惜垮着一张脸:“就是因为是执事长老,所以要躲他!他在找我去开会,我不想面对着那群老家伙。”
他的手终于没有拢在袖子里,而是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又修长又白皙,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茧子。常久才意识到自己很少见到他在平常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久而久之在她印象里柳问惜似乎没有手。
常久疑惑道:“但是你是飞星门的门主,你不去开会谁去开会?飞星门刚刚与天下会决战,总要做一个工作报告……”
柳问惜无奈地笑了一声:“若是没有出那档子事,我就不会是门主。”
常久沉默了下去。她知道柳问惜指的“那档子事”是什么。如果楼心月没有做出残杀同门、残杀师长的事情,这个门主的位置毫无疑问会是他的,而且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会是他的。
每次“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样的事情出现之后,就会发生转折。于是楼心月去了听风听雨楼,柳问惜当上了门主。
“常久,”柳问惜突然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问你,你觉得我把《观空赋》交出去,对是不对?”
她没有想过柳问惜会问她这样一个问题,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好像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旁观者,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觉得很对。”
“很对?”
常久道:“你想,这第二式原本就是沈岚给秦千别的东西,她来要回去,是不是无可厚非?而且当时事情那么紧急,无论林姑娘最后有没有为武林捐躯,你这样做,势必让流霜阁欠你一个人情。唯一的坏处可能就是让沈临朝的内功精进了那么亿点点,但是当年练成《观空赋》全五式的解东流不是也死了?所以即便他那么厉害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死?”
柳问惜张了张嘴,但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沈临朝会死倒是不假,可是关键就是他什么时候死?要是他又练了神功又健康长寿,活到八十岁还健步如飞,这武林岂不是要被弄得乌烟瘴气?
但他看常久看上去似乎那么乐观,便没好意思这样讲。
常久看他仍然在沉思,于是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她也知道作为一个门主,管理一个偌大的飞星门相比也是极为耗费神思。平常在电视剧里看到那些掌门都是威风八面,呼来喝去,但是他们从来都做不到像那些侠客一样潇洒,恣意江湖。而且,一般最早死的都是掌门。
比如林沐风。
常久的手拍完他的肩,又缩了回来。他们两个就这样并肩坐在地上,倒好像两尊塑像。
她有一件事其实早就想问了,只不过还不知如何开口。此间机会太好,只有他们两个,错过了又不知往何处寻,但是看他这幅颓丧的样子,却是不忍心开口,终于没有去问。
她其实想问,飞星门和楼心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楼心月那日大开杀戒,是不是因为他魔教的身份?一个魔教的人,又为什么会和飞星门扯上关系呢?
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也不想现在问出这些事情来,让他更加难过。
柳问惜突然站了起来,他似乎听到了什么,神色变得慌里慌张,紧接着对常久挤眉弄眼一番,又往竹林一钻进去。可是元辰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更加眼疾手快,一把拦在他面前,核善地笑道:“门主。”
柳问惜咳了两声,装模作样地拍掉身上的竹叶,一本正经地道:“啊,元辰,我与常久姑娘有些要事商议,龙堂那边就不去了。”
元辰见自家门主又要开始胡搅蛮缠,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正色道:“不是让你去开会,而是山门处来了一个人,要见常久姑娘。”
柳问惜看了一眼常久,发现后者也是一头雾水,便问:“谁?”
元辰道:“不知道。”
柳问惜道:“不知道?”
元辰道:“他从头到脚都是一身黑色,就连头上都带了一个帷帽,看不见脸。而且,他除了要见常久姑娘之外,一句话都不说。”
在那一刹那间,常久的心里一急闪过十七八种猜测,但是每一种猜测她都觉得不对。这个人头上戴着帷帽,不让人看见脸,那么是谁也无迹可寻。不过因为见过鸣珂和沈临朝,她对看不见脸的一向没有什么好感,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指名道姓要见她。
他们便往山下走去,还没有走到广场,就见一个黑衣人负手而立,就站在那铁索桥上,身形没有一丝颤抖,似乎面对着这桥下滔滔的江水和不住摇晃的桥,也没有丝毫畏惧。
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他全身上下根本没有一寸可以让人家看见的地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充满了危险。
更奇怪的是,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兵刃,若是手中那根竹棍也算的话。
那根竹棍就好像是刚刚上山时被他随手撅下来的一样,可是被他拿在手里,就仿佛成了一件可以杀人的利刃。
或者说,他自己本身就已成为一件绝佳的兵器。
在此之前,从没有一个人听说过江湖上有这样一个黑衣人,于是所有人都对他的到来充满着好奇与警惕。
他的帷帽垂下来是那样的巧妙,因为无论是从哪种角度看过去,连他的脸一丝一毫都看不见,就仿佛他的脸是纯黑色,或者根本没有脸。
他看见了常久,常久自然也看见了他,于是他终于做出了动作,就是朝着他们走过去。
柳问惜道:“在下飞星门门主柳问惜,请问阁下是?”
黑衣人的话很简短,就两个字:“影子。”
他的声音很陌生,也没有人听过。总而言之,他就好像没有来历,没有过去,就这样凭空冒了出来。
“影子?”
哪有人姓“影”?也绝对没有人叫“影子”。除非——
常久道:“你是谁的影子?”
影子道:“你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偏了偏脑袋。常久甚至觉得有一道审视又锐利的目光从帷帽后面的黑纱中冒了出来,直直地射向她。
她的影子?
不仅其他人觉得怪异,就连常久自己本身还是觉得奇怪。她不相信这个人,也不明白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又问:“你到底找我干什么?我不认识你。”
影子“嗯”了一声,他突然伸出手来捏了一下常久的后颈。
这个动作本来是稀松平常,在场如此多高手,任何一个也可以挡下来,其中也自然包括常久。她练习轻功十年,身形早就变得十分灵巧,可是这一回不知怎么,眼看着那只手到了自己面前,她忽然觉得身子僵硬,就连一动也动不出来!
然后她便昏了过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个变化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样快的速度,几乎不是人可以做到的,也就根本无法抵挡,简直出乎了他们的反应之外!
柳问惜甚至觉得,就凭他的身手,就算是要在一个回合之内制服他,也根本不在话下!
柳问惜冷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影子一句话都没有说,即便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别人也觉得他那双眼睛一定是冰冷的,不含一丝感情。
这简直是一件令人惊恐的事情,而且他的轻功甚至比常久那“踏尽红尘”更甚一筹。明明这一刻就在眼前的人,下一秒却抱着常久退到了十丈之外,就连衣角也丝毫不能碰到。
他要把常久带到哪里去?
影子虽然冰冷,可是他的身上却没有杀气,也没有那种沈临朝带给人的恐怖的压力。这简直是一件令人奇怪的事情。无论武功多高明的人,在动手的时候,总是有杀气显露出来,可是影子身上却什么都没有,若是他换了一身衣服走在人堆里,说不定看上去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路人。
这是何等人物,才能真正做到将杀气收放自如?
于是就在两个呼吸之间,他们的身影已经无迹可寻了。
常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头无比胀痛,一下子连四周的景色都看不清楚,慢慢缓了十几秒,才渐渐恢复了神志,艰难地坐了起来。
这里是一间破庙,庙里的烛火很昏暗,但是外面的天色更加昏暗,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下起了大雨。阴冷潮湿的气息从门口逼近来,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然后转头,看见了坐在一旁的影子。
天知道一觉醒过来时候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就在自己旁边,是一个什么样的可怕景象。但是他旁边却有一堆火,很旺的火,而且火上有一个正在烤的红薯。
影子听到了动静,于是抬起头来“看着”常久,把手中的烤红薯递了过去。
他帷帽上的那一层黑纱很薄,可是即便在火光映照下,也一点也看不见后面的那一张脸,似乎世界上一切的光源都被吸了进去。
在常久醒过来的时候,因为影子之前捏过她后颈的缘故,所以他的《人物图谱》也被触发了,但是这确是常久见过最奇怪的一页。因为上面只有两行:“姓名:影子
备注:常久的影子”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常久很饿,所以厚着脸皮伸出手去。她的手伸得很犹豫,因为不知道影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会不会突然把手缩回去。
她毕竟是要面子的,缩回去就有点尴尬了。
好在影子看起来特别有耐心,一直到常久的手真正触碰到那个烤红薯,才放开了手。
那根普普通通的竹棍就靠在他身边,看起来简直像丐帮的打狗棍,不过只是长了一点,细了一点。
常久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烤红薯,一边忍不住偷看他,见他只是靠在门口,一动都不动,两只手交叠放在胸前,转头看着外面的雨。
她实在忍受不了这样沉默的气氛,但是影子看起来似乎没有丝毫说话的意思,只能自己先开了口:“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影子不开口。
常久不由得站起身来,朝他走过去:“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她此生见过最不爱说话的人便是楼心月,没有想到今日碰到一个更加不爱说话的,这对她这种爱讲话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她此刻突然很希望自己有上官迎那样的耐心,因为只有他对着楼心月一停不停地说话,他才会回答一句。
可是这个神秘又令人恐惧的人,又该让她怎么对待才好?
常久故意装作一副生气的样子,边说着边走出门去:“你不回答我,那好,我要回去!”
可是她才刚刚走到门槛处,那根竹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出现在了影子的手里,而且横在她身前,只要她再往前多走一步就会撞上。
常久吓得立马刹住了脚,瞪着眼睛瞧着他:“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绑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