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天空又下起了大雨。
这一下就是整整一夜,到了天明才渐渐停下。
此时——!
打了一宿骨牌的上官燕从茶楼出来正准备回府,却迟迟不见轿子前来,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来,心下不禁有些慌了,怕母亲大人早起去她房见她不在,一问,知道她彻夜不归,还不打死她?
赶紧入了一条小巷打算抄小道回府,正埋头一个劲儿小跑时,一阵犬叫将她给震住。
上官燕猛地抬起头来,瞧见一名浑身邋里邋遢的男子跪趴在潮湿的地面与一条恶犬抢着食物,可那槽中的东西酸臭无比,这人咽得下去吗?
上官燕蹙着眉尖,靠着墙行到男子的身侧,递上一锭白银,“拿去买件衣衫换上。”
白花花的银芒令饥肠辘辘的男子愣了一瞬,抬头之际,上官燕眼睛眯了一下,只觉眼前黑的跟个煤块一样男子有点眼熟,再仔细一看,猛地僵住,“展鹏?”
展鹏大惊失色,立马撒丫子想要开溜。
上官燕急了,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他,“别走啊,你怎会变成这样?”
展鹏沉着脸道:“你认错人了。”
认错了人?上官燕不信,“你若不是展鹏,那你又是谁?”
“我只是一个臭要饭!”躲他们都还来不及,他怎会承认?
“你不承认不要紧,只是……”他为何落难成这样,都不肯回关雎府呢?上官燕蹙了蹙眉,“你可知,纪翠花跟虎子的事?”
展鹏没应声,可是接下来,上官燕的一句话令他如被雷击。
上官燕说:“翠花跟虎子死了,你真的不知道吗?”她不信,一个颓废消沉的人,听闻自己的挚友离世,还会无动于衷?
展鹏愕然止步,心中一阵恐慌,又有些不解的看着上官燕,“你说什么?”
“你是真的不知吗?一月前,翠花被人正中心脉,虎子被人烹杀。而卿风……”
“她怎么了?她是不是也……”
“她伤了根腱,恐怕再难恢复……”
听到这个消息,展鹏不由的毛骨悚然,“你在骗我是不是……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很多事情都是突如其来,叫人措手不及。”神色复杂的看着他,上官燕说,“九弟一直在寻你……不过你们一群人,如今就只剩下你跟卿风,难道你希望卿风成为下一个白亦亦或是翠花?”展鹏显得异常沉默,可思绪却复杂的翻转着。
上官燕继续说,“卿风如今活在自愧中,觉得白亦、展言、翠花、虎子是因她才会丧命。难道,你忍心见她受此煎熬?”见展鹏依旧沉默,有些无动于衷的样子,上官燕开始发挥口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展鹏,卿风很需要你,更怕那人会将鬼爪朝你伸来,整天神神叨叨的,九弟都快崩溃了,你就不能振作起来?你是一名都头,难道就任由歹人一直逍遥……”
“带我去见卿风。”
收拾起精神,展鹏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起身看着上官燕。
他的眼神不在迷惘,不在虚无缥缈。
随上官燕来到卿风养伤之所。
展鹏四处看了看,发现她竟住在因山势而建的一所茅屋内,虽简陋,不过养身倒是个好地方。
听上官燕说,这里是三生崖。
展鹏哪知道,她说是就是呗。
再往前走,一颗颇大的桃树下,卿风正坐在哪里,粉色的花瓣盘旋在湛蓝的天空,如细雨般落了下来。
“看来快要入夏了。”
台阶处缓缓走来一人。
展鹏抬眼看去,瞧见上官夜拿着一个盒子去了卿风身边。
“再过半月,等这面的事一结束,我们就启程去南域。”
把手中的盒子搁在她手上,上官夜为她挽起长发,将一支玉簪插进她的发髻里。
卿风打开盒子,拿了一颗药丸放入口中,“你我去南域之前,我想进宫看看姐姐。你也知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也就这几日。而你我去了南域,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无法立刻回来。所以……”说到这儿,她嗓音愈发低弱,四周悄来的风吹散了她鬓角的发丝遮了她那双闪过一丝暗芒的眼。
上官夜察觉到了一丝古怪,侧目看着卿风。
卿风说:“我想跟她说一声。另外,展鹏,如今可有消息?”
在她身侧坐下,上官夜端起几案上的莲花盏,喝了一口茶汁,陷入沉默中。
他总觉得卿风很奇怪,虽然整日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将她困在这里,而她也曾说过不会再去想复仇之类的事,但方才那一眼他不会看错的,她眼中有很重的杀气。
卿风垂下眼,“你们办事效率这么低吗,找个人都需要这么长时间?”
展鹏看着二人,心里忽然掠过了一股酸酸的液体,他几步窜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她脚下,一时没忍住,眼泪先掉了下来。卿风吓了一跳,冷不丁咣当过来一骨瘦如柴的人就趴在地上,这谁呀?卿风歪着脑袋瞧了瞧,一时没看清,抬眼看向朝着这面走来的上官燕。
耳边只听一声,“卿风。”
卿风脑袋“嗡”地一声,“展鹏?!”
“我对不住你们……”他嗓音哽咽,内心苦涩又痛苦,抬眸细细瞧她半许。
卿风心抖若筛糠,“回来就好。”
“你不怪我?”
卿风摇头,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其实难过的不得了,再加上见他气色不太好,脸上还有伤,“谁打了你?”
展鹏没说,将目光落在她腿上:“你脚?”
似乎不太愿提这些事,卿风含糊其词说了几句,“我没事。大夫说了,只要不跑不跳避免劳累就会痊愈。”
真的没事?
展鹏转目看向上官夜。
上官夜将手放在他肩上握了握,什么也没说。
展鹏又问:“翠花跟虎子……”
听到这话,卿风心里涌来一阵悲伤。
展鹏一脸心事重重地看着她。
卿风不想告诉他真相,怕他一心想着报仇。犹如先前的自己,让仇恨如海啸般袭了理智竟忘了自己是谁,正打算编个理由,含糊其词,夏荷这时从屋内跑来,“小姐,未来姑爷,吃饭了。”一见展鹏,夏荷眼前一亮,立刻奔来,抓住他的手臂又蹦又跳,道,“展二哥,展二哥!”
一旁的上官夜笑了笑,“好了,先吃饭吧,吃了我们再聊。八姐。”
“嗯?”
“留下用了膳在回去。”
“那就看是否合我口味。再者待会儿回府,若母亲大人问起,你可的说,你昨儿留了我一宿,给卿风作伴。”
上官夜什么也没说。
上官燕道:“你只顾着看我作何,不是吃饭吗?”
入了屋,三人刚一坐下,展鹏就从里屋走了出来问上官夜:“你们成亲了?”
上官夜道:“正准备。”
“那你夜里睡何处?”
这没头没脑的话,令上官夜不由愣了一下。
卿风诧异地扬起眉毛。
上官燕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抬眼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心说这人什么脸皮啊,竟能问出这种话?她挺身而出说:“这些事不该你过问吧?”
展鹏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是想留在这里啊。你看他俩都在此,我一人回府有何意思?在说他俩若在一起,我睡何处?总不能三人都往榻上躺吧?”话到这里,他又补了一句,“我没妨碍到你们吧?”
卿风仿佛冻僵了一般,埋头不语。
上官夜说:“我在外屋睡,你和我一起便是。吃饭吧。我去盛汤。”
展鹏点头,拿筷子正要夹菜,结果烟瘾犯了。
他忽感胸闷,骨头痒。
身侧的上官燕见他有点不对劲儿,眨眼间哈欠连天,双手发抖。
“你怎么了?”
听上官燕喊,卿风心中一惊抬眼看去,发现事情不对劲。
上官燕一凑上前,展鹏就像发了狂一样用力推开她,心魔开始引诱,叫他下山朝左再往左去一间小屋吸上一口,眼下的症状就能全消又能生龙活虎……
扔下碗筷刚走了两步……
展鹏仅有的理智告诉他:不行不行……
他退了回来,明显变得焦虑不安,浑身犹如蚂蚁在爬,眼泪鼻涕也流了出来,再也控制不住……
卿风和上官燕对视一眼,似预感到了什么,脸微微变色,慌乱了手脚。见展鹏在挣扎中快失了理智,上官燕忙大喊了一声,“九弟,快来。”
上官夜闻声赶来,见展鹏倒在地上浑身阵阵抽动,面色苍白,急忙将他扶起,展鹏反手抓住他的胳膊,心率加快道:“我……我好冷,好难受……”
卿风脑袋嗡嗡的,“他是不是犯了烟瘾。”
上官夜点头,“得尽快将他带到八姐在贤坊那面的别院。那面我早已准备好能为他戒掉大烟的药草,将他泡在里面,希望他能尽快戒掉。”
“那事不宜迟,我们现在……”
一记手刀将展鹏打晕,卿风说,“回城。”
戒烟第五天。
展鹏烟瘾最厉害的时候,浑身骨头节像没长开似的,抖颤着,双手扯头发,痛苦万般的缩成一团满地打滚。
卿风在外看着。
展鹏一见她,脸色惨白的爬了过来,抓着门框颤颤巍巍站起身,嘴里连连发出哀求声,鼻涕口水都糊了一脸。
他丑陋的姿态无限放在。
眼眶深陷,眼神十分渗人,吓得卿风连连退了好几步。
“卿风别走,卿风……”
一行泪水从眼中流出,展鹏朝她伸出了手,再也发不出正常的声音。
卿风顿时慌了神,心下恻然,不知从那儿弄来了大烟,想拿进去给他吸一口,门却被上官夜给锁上了。卿风赶紧去衙门找到上官夜,抓过他的手,“把钥匙给我。”
上官夜皱了下眉头,“你去看过展鹏?”
“他快要死了。”
“别瞎说!”
“真的,他真的快死了……满地打滚很痛苦,我们这样强行叫他一次性戒掉大烟,太困难了。不如让他吸一口,慢慢戒掉?万一……万一他熬不下去,咬舌自尽又或是用别的什么法子,了断了自己怎么办?”
“现在是生死紧要关头,若你真把大烟给他,就是害了他。”将她拥入怀中,上官夜长长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八姐在那面看着,你不用操心。”
“大人。”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上官夜侧目看去,有衙役从外走来。
“大人,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昨夜不是下了场暴雨吗?导致清平村那面河水骤涨,部分房屋、农作受损。今日县衙的人前去整修时……就方才……从废墟中挖出一块怪石,有人敲碎了表面的石壁,竟发现里面是玉石,上面隐藏着很多牛头雕像还有字,很是怪异。裴大人正在那面,让我前来,叫你也去看看。”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是。”那名衙役走后,上官夜紧拢眉头,朝一旁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着卿风,目光温柔似水如春风佛面,“你脚伤尚未痊愈,清平村那面里面难走,我不方便带你前往就先送你回府。”
卿风摇头,“你有事,你先忙。我一人没事的,在说多日未回城,我也想四处走走。”
“那我让人把长孙叫来陪你。”说着,上官夜朝外一喊,叫来一名衙役让他去相府把长孙薛翼找来。卿风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就城里逛逛你也不放心啊?在说街上到处都是人,大家都看着,你还怕我会遭遇不测不成?”
“我……”
“公子。”
长孙薛翼刺溜跑了进来。
“你来的正好,”上官夜交代,“好好看着你的九夫人,不能让她受任何伤,回头重赏。”
“公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那我先去办事了,”走到门外,他突然一回头,歪着头的小眼神儿很是撩人,“晚上一起用膳。”
卿风嘴角漾起一丝笑,“我想吃你做的面疙瘩。”
上官夜忍不住微挑剑眉,“阁下可是认真的?我厨艺超凡,你就只想吃一碗面疙瘩?”
“我怕你累。”
“这么乖,那晚上我带你去捉萤火虫。”
卿风浑身一僵,耳边忽然一个声音:“若你喜欢,到了夏天,我带你来看萤火。”她神情恍惚了一下,抬眼冲上官夜笑了笑。
上官夜走后,长孙薛翼来到卿风身边,“大恩人,咱俩去哪儿?”
“随处走走。”卿风心不在焉道,想不通为什么会忽然想起小哥哥曾说过的话?
“漫无目的四处走……我们不如先去听戏,然后再去看展二哥?”
“好。”两人出了衙门,刚到北街,突然一人从天而降,快速淹没在了人潮里。卿风直接看傻了,忙回头问长孙薛翼,“方才从屋檐上跳下来的人,是不是展鹏?”
“好像……”
“请问你是关雎府的卿风姑娘?”
身后忽然有人问。
“是,请问你是?”
“我是住在贤坊那面小四,方才上官小姐让我前来找你,告诉你展鹏跑了。”
卿风脸上猛地一变,“跑了?”
“我也不太清楚,上官小姐只是叫我来告诉你,若看到他立刻将他关起来,他失了理智怕他会伤人。我还有事,先走了。”
卿风心中顿时惶恐不安,看着满是人潮的大街。
“大恩人,你看那是不是展二哥?”耳边长孙薛翼一喊。卿风扭头一看,只有一个背影,但那人的身形,衣着……
卿风一喊:“展鹏。”
那人拔腿就跑。
“追。”
两人追着对方,出了城。
一会儿往北,一会儿往西,也不知到了何处,四周气温骤然下降,吹过的风暗暗隐藏着一股杀机,带着薄薄的冰沙刮在脸上一阵生痛。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四周山壁上仍有未融化的积雪,河面上覆了一层冰。
卿风起了疑心,一路追随展鹏来此,可是谁也没见过他正面……
糟了!
猛地停下脚步,卿风喊道:“长孙别追,我们可能中计了。”
“什么?”长孙薛翼一时刹不住,脚下一滑,顺着湖岸滚到了冰面上。紧接着,传来一阵细微的,像是冰面裂开的声音,上面现出龟裂,以极快的速度弥布开来……
长孙薛翼吓得冷汗直冒,“大恩人……”
“别慌,慢慢爬过来。”卿风将手伸向他,“快!”
此时,高山上。
卿风追逐的那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上去。
刚到顶峰,低沉如磁石之音就从头顶传来,“事情办妥了?”
那人一笑,伸手一抹脸,拉下身上破烂的衣衫露出了他真实的模样,是梁才。
他抬头看着坐在上方的李子逾,一笑:“那女人来了。”
李子逾伸手作势,倚立在一侧的侍卫立刻将千里镜呈上。
他接过千里镜,看着下面的情况……
透过千里镜,卿风和长孙薛翼就像只白色的小虫子。
李子逾皱了皱眉,“腿不便还能追到此,这小淫妇还真是不简单。”
“殿下,现在动手吗?”
放下千里镜,李子逾端起茶盏,喉头发出像刀子一样锋利的声音,“行动。”
梁才一挥手,袖箭冲上天空“轰”地一声。
早已埋伏的黑衣人遽地出现……
卿风突觉身后有疾风刮来,来不及回头察看,她一把抓住长孙薛翼的手将他从湖面拉回,长孙薛翼还没站稳,嗖的一声,卿风滑出袖中软剑从他袍下穿过当场刺死一人。
那人喉头发生一声怪叫,倒了下去。
长孙薛翼吓得脑子一片空白,一时不禁楞在当场。
卿风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朝方才袖箭炸开的地方看去。只见上面有人,也瞧不清是谁,但坐那么高,是方便雷劈吗?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一群刺客,目光变得更加冰冷。直觉告诉她,这些暗戳戳不打招呼就来的人,想必是要她的命。
她脑子顿时飞快运转,向一旁的长孙薛翼投去担忧的目光,没等他喘过气来,一掌将他推出好远。
长孙薛翼惊惶失措地喊了起来:“大恩人!”
“快走。”
“我不走——”
“滚啊,”卿风恼了,“你留在这里一点都叫人不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