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十四,小年。
又是一个阴天,灰蒙蒙的天空低得仿佛随时都要扣下来一般,冷洌的风里飘着一些水雾,看样子有可能要下雪,陆远在睡梦里就听到了来自灶间“噼噼啪啪”的声音,应该是火塘与烛膛都生着大火,而鱼母在准备早饭,本来是不应该赖床的,但昨天一路的颠簸,加上自己确实很困,又一觉睡过去。吃早饭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在C市,早餐店或者小摊大概六点左右就出来营业了,事实上,鱼母起床的时间还不到六点,但因为农村土灶柴火,做一顿饭非常麻烦,又因为重视陆远这个未来的女婿,多弄了几个菜,导致吃饭非常晚。
饭后一家子又开始忙碌起来,据说要打糍粑。
灶间的柴火烧得很旺,铁锅里放入半锅清水,一只饭甑放上去,再把昨晚浸泡了一个晚上的糯米倒入饭甑里。不久,鱼父鱼知知以及另外两个邻居把一个石臼被抬到堂屋中央,鱼母端来一盆热水,往石臼中倒了一点,然后用竹条刷子在里面使劲刷着,差不多刷干净以后,把石臼里的脏水用勺子舀出来,再拿干净的抹布擦干净。等到饭甑里的糯米蒸熟以后,就舀来一盆倒入石臼中,鱼父和另外三个年纪差不多大的邻居,分别拿起旁边木桶里浸泡的四根长木棒,开始一人一下地往石臼中捣着。
陆远看了看外面,天色愈加灰暗了,有猪的惨叫传过来,料想今天又有人杀年猪了,虽然无论人还是家具还是其它,看起来都灰扑扑的,但年味真的非常浓。
颗颗饱满莹洁的糯米饭渐渐变成一团糊状,更加浓烈的香味飘散出来。而旁边的一大块案板上早就撒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粉,等到石臼里的糯米饭完全捣烂以后,四人就用手里的木棒把它挑起来,甩到那案板上。鱼母双手沾满菜籽油,在那团糍粑上拍打了几下,然后轻轻揉成一个条状,再用菜刀在上面划过,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而打糍粑的那边,已经有人把第二盆糯米饭倒入了石臼里,四个人继续热火朝天“哼哧哼哧”地打着。
“我也来帮忙吧。”
陆远看到案板的另一头放着一大汤钵红糖拌芝麻,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先过去打了一盆热水把手洗净,然后用勺子舀红糖芝麻馅到那切好的糍粑里,却看到鱼早早已经在鱼母的指挥下,在灶间摆好了桌椅和香炉。原来在农村,越临近过年时候,大小祭祀就越发多起来,大到除夕年饭要祭祀,小到打糍粑杀年猪也要祭祀,表示一家人有了收获,把食物的第一口让给老祖宗先品尝。
等到这小小祭祀完毕,鱼母收了碗筷,然后就开始给鱼家姐弟分配任务:案板上放着一碗碗切好并且放了馅的糍粑,鱼家姐弟负责把这些糍粑送到本家几个亲戚家里,这也是农村风俗的一部分,有好吃的先给祖先品尝,再给本家亲戚品尝。
窗外天地昏黄一片,鱼家正前方有一户人家,这里是山区,因此房屋建造结构是阶梯状,从堂屋往外看去,能够看到外面一方块青黑色屋顶,再加一截灰黄天幕,还能瞥见一角黑色柿树枝,如同画布上僵硬曲折的线条。外面活动着的人,时不时高喊着一些方言,还夹杂着鸡鸣狗吠,让陆远更加觉得,年味十足。
午饭很晚,因为要把饭甑里的糯米全部打完为止,总之吃午饭时已到下午两点多,除了糍粑以外,鱼母切了一块亲戚送的新鲜年猪肉,煮了一锅面条,因为只吃糍粑太腻了,就比如陆远,吃了一切糍粑,就表示撑得晚饭都不想再吃了。打糍粑帮忙的人在鱼家吃饭,当然少不了白酒,在席间陆远很有礼貌地跟几位长辈介绍了一下自己,还略微敬了一下酒,鱼父对这个未来的女婿表示非常满意,不过鱼早早心里却有点忐忑,做着一些非常悲观的联想,如今村子里有一部分已经知道了陆远的存在,那么另外一部分知道他也是迟早的事,如果后来他们没有终成眷属,那么一村子的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她?
鱼早早问道:“你喜欢吃农村土猪肉吗?县城里都有不少人打听哪个山村有杀年猪的,专程上来买土猪肉吃呢。”
陆远很有礼貌地回答着,“喜欢吃,土猪吃的都是野菜和杂粮,而且有的是散养的,猪因为运动而肉质较好……”
鱼早早道:“那么你回去的时候,就带两块回C市吃吧。”
饭后出门转悠时,陆远也见识了一下农村杀猪的场景。
杀猪场是村民集体出资公用的,其实设备也就是一个水泥灶台,一只厚厚猪肉案板。谁家要杀猪,先把自家铁锅洗净拿去那个灶台上,挑满一担清水倒入铁锅里,盖上木头锅盖,灶膛里要保持大火的状态。除了之外,还要准备账本,以便有人来买猪肉时记账;两只以上洗净的竹篮,以便屠户切好猪肉以后,可以装散块猪肉挑回来;家里还要备好一只大桶或者大缸,等猪肉挑回家以后一块块撒上盐放进缸里,这样它就不会块掉。
杀了年猪也要请四邻吃饭,一般是煮猪肺汤。所有人围坐在一起,火苗照得屋子非常亮堂,火塘上方吊着一只很大的铁吊锅,里面除了猪肺以外,还有些别的菜,比如农村腌菜,冻土里新掘起来的萝卜……
在一个本家亲戚家吃了饭回家时,陆远无不感慨地说:“怪不得你的画如此动人,既唯美又接地气,我记得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过,‘童年时代发生的一切,都具有文学价值’,看来是真的呀?”
这时候手机铃声响了,按理说村子里是没有网络信号的,大概是冬天的北风吹来的信号,陆远一看,是家里打来的,“喂,妈妈。”
电话里传来陆母焦急的声音,意思是怎么陆远去女朋友家过春节,突然间电话都打不通了。
陆远答非所问地告诉他母亲,“这里很好,她家里人很好,邻居们也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