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晨风驱散薄雾，迎来崭新的曙光。
蔷薇女王在她的后花园里，静静地目视着那含苞待放的花卉，仿佛在与它们对话，在与它们进行旁人无从得知的交流。那抹朝阳还未彻底升起，天边仍沉着几朵暗云，花园中有几处阴影残留，清晨习习的凉风，不停地吹拂着。
不知过了多久。
“阿格达，我必须提醒你，这是最后一天了。”
“是。”
阿格达站立在女王身后，听到这一句，稍稍低了低头。只是，他旋即又不禁悄悄地抬起一些目光，眉心处轻轻扭了一扭，好似藏着一股古怪的情绪。
“禀告女王，经臣下周密排查，现案件已经水落石出。”他报告说。
“哦？我期待你的报告。”女王转过身来。
“上个月的底比斯官员考试中，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作弊事件。西城商会某主事与政务府负责考试的官员勾结，替换了其子与某东郡考生的试卷，在考试中徇私舞弊、并致使该考生落榜。五天前，此考生以此为由上诉政务府、并提供了可靠依据，但遭到政务府相关人员的拘押，后被萨拉主教詹姆士保释出狱。”
阿格达用正式的口吻述说出来。
“大胆！”紧接着就是女王厉声的一叱。当然，她叱的明显不是阿格达，但也仍然让阿格达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再度将低着的头颅埋下更多。
“王，对于此事，主考官泰隆伯爵协助调查，提供了充足证据。行凶主谋可以确定为受贿官员、以及行贿的该商会主事。”阿格达进一步补充说。
“他们怕事迹败露，就买凶杀人，暗杀了该考生与詹姆士主教？”
“是的。”
“人呢？”
“目前我们还未打草惊蛇，只等您令下，缉凶抓人。”
说完，阿格达继续低下头，一动不动。他能感受到正在承受着女王的审视，那股目光，让他莫名感觉自己仿佛脱光了被人窥视一样，任何的隐私都将无所遁形。阿格达也想不明白，从前被他们在私人宴会上当做玩偶一样评头论足的小女孩女王，为什么突然会给他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心虚？
阿格达不知道。
他只希望这件事能够尽快结束。
这一刻似乎很漫长，但实际上仅仅只是一刻。花园门口忽然传来一些声音，将女王的目光集中了过去。阿格达感觉到浑身一松，也才回身抬头，随后就看到泰隆正穿过那边站岗的两排侍卫，脚步匆匆地向着这边疾行过来。
泰隆几乎用跑的。
他一来到女王面前，顿时双膝跪下，整个身躯匍匐下去。
“王！我有罪！”
泰隆高声道，仿佛不止是说给女王听的，就连远处那些侍卫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他本以最低的姿态，却隐隐中像是把女王都践踏在了脚下。
这一幕，让女王微微凝眉。
“泰隆？你有什么罪？”女王用正常的语气问道。
“臣监管不力，致使考试中出现如此严重的事故，特向女王请罪！”泰隆把脑门触在地上，犹如待宰的羊羔，向女王送上他的头颅。
“……”
阿格达看到，女王的神情中闪过一抹戾色。
毫无疑问，就算泰隆把脖子伸长了并亲自奉上屠刀，她也不能收下泰隆的头颅……不是不能，是不敢。民众无知，但阿格达很清楚，女王在议会上三番五次地偏向瓦瑞安人，绝不是因为她与瓦瑞安人亲近，而是她在向瓦瑞安人妥协。她一直在受着无形的胁迫，而这时，泰隆的这个行为，更是胁迫到了极致。
女王的目光顿时沉了下来，却凝着双目，竭力维持镇定。
“那你想要什么惩罚？”她问。
“臣请辞。”
泰隆继续说。
女王沉默着，整片花园中，似乎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静得让人窒息。
“泰隆伯爵，言重了。”
倏尔，女王将目光从泰隆的身上移开。她看了阿格达一眼，迅速恢复正色，随即向泰隆下令道：“既然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并且你主动协助阿格达调查，那么，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补过。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协助阿格达把所有涉及行贿、受贿、以及谋杀的相关人等抓捕回来……带着我的近卫军去。”
“是。”
泰隆将身体仰起一些，与阿格达同时应道。
“那请问女王，抓回来后该怎么处置？”阿格达问。
“还用说吗？”
女王目光一斜，传出另一种狠色，“萨拉教会每隔一个小时就来喋喋不休地问我案件进展，我只能用罪恶者的血来堵住他们的嘴。我决定……公开处刑。”
阿格达一怔。
“全部？”
“全部。”
“……”
阿格达不敢再说。
他能感觉得到，女王有一种泄愤的含义。因为即便在最严酷的律法里，除了杀人凶手以外，行贿和受贿的罪名，绝不至于会被公开处死。
阿格达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但紧接着，他又听到女王的最后一句交代：
“阿格达，明天交一份最终报告上来，我要看的。”
……
索图从宫门外径直走来，与离去的泰隆和阿格达擦肩而过，他稍稍斜视了二人的背影一眼，但没有过多理会，继续走到女王跟前。
索图首先嗅到的，是一股血腥味。
尽管这里真实存在的只有泥土的清新、以及早春开始弥漫起来的淡淡花香，但他确实闻到了一股血腥。那是从女王身上发出来的，索图太熟悉了。
“王，内侍长来了。”
索图不敢多问，只是低着头报告。
“他来干什么？”女王随即问道，话语中，有些不悦。
索图也没有回答，因为紧接着那名内侍长就已经出现在了花园的门口，也是像之前的泰隆一样，与女王的侍卫简单说了两句，就阔步向着这边走来。来到女王跟前后，也是一样的下跪行礼，用最尊敬的礼节却做着并不尊敬的事。
“阿翁，什么事？”女王声音略冷地问。
“回王上，今天是前詹姆士主教的葬礼，车辇已经备好……”
“车辇？”
不等内侍长说完，女王便反问，“我有说过要去参加葬礼吗？”
“……”
内侍长愣了一愣，似乎也从话音中听出了冷漠，于是再度躬身下去，解释起来：“王，萨拉教是先王钦定的国教，历来教会的重大盛典和仪式先王均有参与，您如果置之不理，是否有些惹人非议？另外，此次詹姆士主教殉职……”
“他殉职跟我有什么关系？”
女王再次喝问，这一次，隐隐有了发怒的倾向。
内侍长不敢说话。
良久。
“好吧我知道了，但我很忙，我派一个人去就是了。”
女王不耐烦地说。
“是。”内侍长应道，只是，在得到答复后他仍然没有离去，还是不依不饶，“王，还有一件事。詹姆士主教葬礼结束后，就是新任主教的加冕仪式。”
“哦。”
女王应了一声，“所以呢？”
“是这样的。”内侍长硬着头皮，“萨拉教在王国拥有数十万信徒，教会虽然不参与政事，但掌握着我王国很大部分子民的民心。但凡历任主教的加冕仪式，我王均有出席、或是拟旨以加庆贺，变相表达对该主教地位的承认。这个做法虽有些形式化，但依老臣看来，就算王上不出席，也该拟一份诏遣人送去。”
“……”
女王略有静默。
她明白了，这是另一群人又开始逼迫她了。
她总是受到各种各样的逼迫。
“阿翁，”女王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您今天六十五岁了吧？”
“是，老臣四十三岁跟前先王，至今二十二年了。”
“您太操劳了。”
女王一句关切，但接下来的话，却让空气再度变得冰冷起来，“这样，我在南城为您购置了一座豪宅，配有奴仆侍者二十人、以及足够的钱粮，您到那里去安享晚年吧。我不忍再看您如此费心，宫中的事务，留给桑儿来处理就好了。”
“？”
内侍长猛一昂头，掠过一抹惊恐。
但女王柔声说：“放心，这是你应得的，去休息吧。”
“……”
内侍长一言不发，苍老的面容上，竟如同从生死关头走过一遭一样，透出一些庆幸和沧桑。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女王辞退、或者说驱逐他了。
女王面上冷若寒霜，如果被一些曾经跟随过远征的士兵看到，一定能察觉得出，她的眸中带有杀气。那股无形的血腥味，又一起悄悄地氤氲起来。
索图也一言不发。
他只看着那个苍老的侍仆一步慢过一步地蹒跚离去，每一步都仿佛走在死亡的边缘。索图在王宫的日子已经不短，他能想明白，这位内侍长一反常态地“提醒”女王某些事情，一定是受了某人的托付，甚至收了贿赂也说不定。
索图不经意又看向女王。
恍惚间，他竟看到一种孤独。
她目送着那个老人，眸中有些愤恨、有些哀怨、有些凄凉。自从她当上了女王，身边的人已经越来越少，直到今天，就连老管家也与她背道而驰了。
索图不觉抽了抽鼻子，最后，却只能问：
“王，那内侍长的提议？”
“他们已经享受着我王国子民的供奉了，还想让我也去供奉他们？”女王转过头忿忿地说，显然，“他们”指的就是那些萨拉教的主教祭司们。
“但一直就是这样的。”
索图低下头，也算一些劝诫，“……您不得不考虑他们的影响力。”
“我是半个萨拉人，虽然不信他们的神，但尊敬他们的信仰。昔年父王为底比斯和北平原带来了萨拉教，不可否认他们的信仰有利于子民团结，可他们也应该明确自己的位置！”女王依然积着不少的怨气，但索图说的确实也有道理，于是她只能颇不耐烦地短叹了一声，“我想想怎么解决吧，但不是现在。”
“是。”
索图没有多言，转而报告道，“还有，摩西已经到了底比斯。”
“到了？他带来了多少人？”女王正色起来。
“就一个护卫队，一百来人。”索图说完，略微犹豫了一下，才补充道，“不过，据报，他先去参加了教会的葬礼，应该结束了才会来面见您。”
“呼……”
女王也没有多说一句，只转过身去，继续看着那些花草。
“我等他就是了。”
……
泰隆的家中。
那间客厅里，仍然是那几个时常出入的瓦瑞安人。泰隆借着莱恩公爵的声威近几年在王国晋升很快，在政务府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这些官员们大多以他为核心，平日里阿谀奉承者门庭若市。不过，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同。
“没事。”
泰隆端着两杯酒，从座位上走到一名官员的面前。
他将其中一杯递到对方手中，又亲切地拍了拍肩膀，“表弟啊，你先回家好好睡一觉，我会解决的。放心，你替我抗下了这个罪名，我能亏待你吗？再说了，女王在议会上还得看咱们家的脸色，一个小小的受贿，哪至于会杀了你？”
官员接过酒杯，但苦着脸，好像还有些难解的忧愁。
“泰隆……”他抬起头。
“你不信我？”泰隆紧接着就问出来，还是那焦灼的目光，很殷切。
“我信。”
官员踟蹰了片刻后，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实际上，虽然是他允诺顶替泰隆受贿舞弊的罪名，但如果泰隆真要把脏水泼到他的身上，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人人都明白，泰隆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家。
“那不就是了。”泰隆随即笑道，与官员碰了碰杯，“来，把这杯酒喝了。表弟啊，你忘了我答应下个月参加小外甥的成人礼了吗？我们是一家人啊！”
“嗯。”
官员举起杯，沉默片刻，终于一饮而尽。
“去吧，好好睡个午觉，我保证你没事。”泰隆抿了一口，说。
官员没再说什么。
他仍然满怀着忧虑，不经意瞥到旁边座位上正盯着他的阿格达，稍稍躬了躬身，便带着同行的几名小吏出了门去。他不知道阿格达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人都走完后，厅中开始沉寂起来。
甚至死寂。
阿格达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他目送着那几位替泰隆顶罪的倒霉家伙，神情中开始产生一些悲悯，继而，那股悲悯渐渐变成了痛恨，变成满目的凄凉。
他转而看向泰隆。
“泰隆，仅仅一个中午，你就送走了两个死人。”
阿格达不再忌讳地说，他斜着眼，似乎已经无法正视泰隆，“每个瓦瑞安人死后都会回到天父的脚下接受审判，等轮到你的时候，你一定会下地狱。”
泰隆站立着，同样斜眼看了看阿格达。
他很平静。
是的，在瓦瑞安族的信仰中，他将万劫不复。然而，他的信仰早已被狂热的欲望所替代，他不再有悲切、不再有哀凉，似乎也从这一刻起，他放弃了更多的东西。他的目光开始冰冷，变得毫无感情，甚至不再避及阿格达的目光。
“近卫军的人来了吗？”他只是这样问。
“快了。”
阿格达讥讽地说，“希望你表弟被抓的时候，你的谎言还能维持下去。”
泰隆转向阿格达。
“他喝了我的毒酒，等不到近卫军抓他了。”
“……哐当！”
顷刻间，阿格达手中的那杯酒摔落在地。阿格达的表情一点一点，慢慢地变成了惊恐，他看着泰隆可怖的面容，竟感觉一瞬间被黑暗彻底吞噬……
泰隆忽而笑了笑。
“放心，你那杯没有。”他对阿格达说。
“泰隆，你真毒！”
阿格达咬着牙，看向泰隆的目光已经变得有些畏惧。他强自镇定着，似乎也知道没有退路了。“……那杀手又由谁来顶替？”阿格达又问。
“谁杀的，那就谁咯。”泰隆答得很轻松。
“什么意思？”阿格达皱着眉。
面对阿格达的质疑，泰隆再一次用那已经变得扭曲的面容看了过去。他就像是一个魔鬼，一个在嗜了血后变得更加癫狂和悚怖的恶魔，他向阿格达说：“我收买了你的两个部下。不然你以为，谁能在底比斯进行那样的秘密暗杀？”
“泰隆……”
阿格达猛地站立起来。
但他没有说下去，只有一股无力感，瞬间噬去他所有的心力。
“……你真是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