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与斯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坐。”
殿中没有别人、并且那扇门被内侍长带着某种含义关上以后，蔷薇反而还轻松了许多，走过两步，就在那王座下方的阶梯上坐了下来。蔷薇原本就是很随意的，她也喜欢随意，曾经在战场上，她甚至和一群男人一起开过玩笑。
斯诺愣了愣。
但很快，他笑了笑，也就地盘腿坐起来。
这位在底比斯备受瞩目的贵族青年，绝不只是靠身世背景才受到关注的。他有渊博的学识，有不平凡的经历，所以在心性上竟也与蔷薇有些趣味相投。
“我记得我们一起上过洛兰老师的课。”
蔷薇说。那是她八岁的时候，曾经与眼前这个家伙一起上过一个月的剑术课程，不过之后不久就不见了他的踪影，据说是底比斯的教学已经满足不了他学习的需要了，所以跑到别的地方求学。总之，这真的是个满腹才华的家伙。
“是的，那时女王还只是公主。”斯诺答道，但看起来他还没有完全放开。
“这里没有别人，就叫我蔷薇吧。”
“好，蔷薇。”
斯诺看蔷薇一眼，笑了笑。这一次，终于才做回他自己。
蔷薇也笑了笑。
“我听说，你九岁就修完了所有课程，然后远赴各地游学，甚至还冒着巨险去了西面，这也是我难得见到你的原因。”蔷薇说道。是的，在王国与格罗瑞尔开战的前提下，斯诺敢乔装打扮穿过前线的战场到西面去考察，仅凭这一点就让很多人不得不佩服他。蔷薇也是，她接着问：“怎么这一次回底比斯了？”
“我也不知道，本来正在瓦瑞安，父亲突然就召我回来。原来……”斯诺没有说下去。他很明白，在这件事上，他被家族当成了一件“工具”。
……是的，工具。
蔷薇深吸了一口气，显然，她也知道斯托里家族的这个安排是什么含义。
她没有在这件事上细说。
“你去了瓦瑞安？”
“对，我听说新政颁布，就从阿古斯南下，打算实地进行考察。”
“考察？”蔷薇忽然凝了凝眉，似乎斯诺用的这个词很值得推敲。当然，她没有在意，而是顺着话题，正好问问瓦瑞安的情况，“……那里怎么样？”
“很不错。你的新政给了那里的人很多生活的信心，我来的时候，大片荒地在被逐渐开垦，毕竟第一年不用交税，他们种下多少就能收获多少。”斯诺如实回答，“至于匪患嘛，盗贼们听说瓦瑞安筹军，似乎都躲着不敢出来了。”
“瓦瑞安军……”
“我不知道。我一个忒瑞斯人，他们不可能让我知道那么多。”
“……”
蔷薇怔了怔，好奇地看向斯诺，“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知道。”
斯诺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他用一种凝视的目光看着蔷薇，而这，恰恰也是蔷薇常常用来注视别人的目光。似乎，用这种目光看着别人，就能将别人心中的一切想法看穿。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对视着。
“我对你有点兴趣了。”蔷薇忽然说，目光并没有从斯诺身上移开。
“那，应该说是我的荣幸？”斯诺笑着。
“我有个问题刚好可以向你讨教。”蔷薇结束了那番审视。
“愿闻其详。”
“新政施行的初期，王国财政收入必然会减少，而我们的积蓄本来就不多，预计两三年内，经济会比此前更加困难。”蔷薇叹了口气，将刚才的困扰向斯诺陈述出来，她满怀殷切向斯诺询问，“你有什么可以帮助我解决的办法？”
“你需要钱？”斯诺问。
“对，我需要钱，很多钱。”蔷薇直言不讳。
“卖军备。”斯诺答得也很干脆。
“卖军备？”
“整片流域最有钱的就属格罗瑞尔和联盟了，格罗瑞尔是敌人，不说；而联盟觊觎我王国的军事科技已经很久了，你随便卖几架投石器给他们，记得报个天价，我相信他们也一定会考虑购买。那些南方人富裕得很！”斯诺笑着说，他好像早就有了办法，而如果没有这些事，蔷薇甚至想招揽他来当自己的顾问。
不过，斯诺的这个办法，并不能算是很好。
“这个需要考虑。”
蔷薇皱了皱眉说。她虽然与联盟签订了军事协议，但内心知道对王国而言联盟仍然是一个潜在的敌人——只要有能力进攻底比斯的人，就是敌人。
然而斯诺很快说道：
“你没有考虑的时间。如果你觉得卖几件军备王国就能弱于联盟的话，那么我就有点高看你了。蔷薇，底比斯、乃至于北平原，是个稍显贫瘠的地方，跟另外的那两位相比，你就像一个十足的穷光蛋。所以，你必须后发制人！”
“……”
蔷薇沉默。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她进行指导。
如今蔷薇的身边有忠心耿耿的索图，有敦厚本分的多伦，还有打仗往往能攻无不胜战无不克的埃文，唯独，就少了一位能够在诸事出谋划策的家伙。
……可是，怎么偏偏是斯诺呢？
“我知道了。”
蔷薇深吸一口气，正色道。
她站了起来，向前两步走向斯诺，然后不觉地笑了笑，向斯诺伸出右手，似乎打算额外进行一次友好的握手礼。“我可以考虑先和你做个朋友，斯诺。”
斯诺怔了怔。
他也很快爬起来，但犹疑着，暂时没有与蔷薇握手的打算。
“我有点怕你的那道疤。”他说。
“……”
蔷薇也怔了怔，随即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换成左手。
她明白了斯诺的意思。
……
十月上旬。
底比斯迎来深秋，天上的云变得多了起来。
不过今天仍然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多伦与凯拉伯爵之女莎莎的婚礼如期举行，这成为底比斯的一件大事，从早上开始，多伦伯爵府宾客满座，而且几乎全都是底比斯各大贵族官僚的人，俨然王国少有的一次国家级盛大宴会。
多伦性情忠厚，从不得罪人，这使得他在底比斯政坛及军中的人缘颇好，而且荣升伯爵不久，主动攀附者更是数不胜数；再加上此次联姻是由蔷薇女王亲自促成，上至公侯显贵、下至士兵平民，无一不来见证这对新时代的恋人婚礼。
伯爵府中，婚礼仪式已经结束，客人们各自按自己的喜好与亲友们分别围成一桌桌入宴，场面显得极为热闹。只有一处颇显僻静的地方，摆着一张长桌，浪漫奢华，入座者全是忒瑞斯族的权贵，蔷薇也在其中。由于身份尊贵，蔷薇被居于主位，独自在长桌的尽头，不过，似乎因为今天的场合比较私下，她并未佩戴王冠，而是一身普通的礼服，就连随身的侍卫也被打发到了不知哪里。
蔷薇的脸上挂着些笑容。
斯托里家的那个小儿子被安排在蔷薇左侧，但看起来两者之间并没有太多交流，这使得在座的一些长辈频频向他使眼色，结果他都置若罔闻。
蔷薇也偏向一边，看着多伦和莎莎夫妇。
今天的多伦与以往有些不同，褪下军装而穿上这身礼服后，像是变了个人，更年轻了许多岁，居然也透出一股成熟的英俊；他旁边的莎莎夫人则雍容华贵，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静静依偎在多伦身旁，宛若画中的人物一样。
他们稍稍离远了几步。
“大人，泰隆等几位大人刚刚辞行走了；还有莱恩公爵送来贺礼，但因为小公子突发重疾，不能出席。”一位仆人在多伦耳边轻声道，面色有难堪。
听了，多伦也微微皱眉，不觉还向蔷薇这处瞥了一眼。
“女王在这儿，他们也不来打声招呼吗？”
“这……”
仆人为难道。
看样子，底比斯如今的局势注定了这场婚礼会有些不愉快。
他们虽然有意避开众人进行谈话，但还是被长桌这边的人听到了。莎莎的那个堂兄、那个长头发的纨绔青年扯着嗓子喊道，倒也很自然地把多伦当成了自己的妹夫：“哎呀！多伦，管那些家伙干什么，走了正好咱自家人一起喝酒。”
这一说，长桌旁的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好。”
多伦应道，只能无奈地带着夫人又回到长桌旁落座。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谁都知道斯托里家族对那个泰隆伯爵不满，但这些事情毕竟不能表面化，尤其身为女王的蔷薇还在旁边，所以老斯托里不禁瞪了长发青年一眼。
“丹尼，你太放肆了。”
“我……抱歉，一时失态。”
这个被叫做丹尼的长发青年愣了愣，很快耷拉下脑袋。老斯托里表面是在斥责丹尼这样高声的呼喊辱没了贵族习气，但实则还有些别的含义。丹尼悄悄瞥了蔷薇一眼，见蔷薇面无改色，随即又勾起嘴角来，“不过嘛，我觉得多伦和莎莎结婚，咱们在座的都是一家人，家庭聚会总得有家庭聚会的气氛不是？”
人们暂时没说话。
在座的除了蔷薇和忒瑞斯公爵以外，其他的全是斯托里家族的人，并且多伦也已经是斯托里家的女婿了。丹尼的话并没有错，但人们不敢擅自主张。
“丹尼说得对，在这里，我只是凯瑟琳家的女儿。”
最后是蔷薇开口。
蔷薇浅浅地笑起来，示意自己在这个私下场合里并不以女王自居。这一说，才让略显尴尬的气氛缓和下来，毕竟，女王不表态，那他们就是君臣。
于是，那个丹尼又活跃起来。
“就是！蔷薇，多伦与莎莎的婚礼是你撮合的，你也应该喝上一杯祝贺新人才是！来，把最大的那杯满上，喝得越多，就证明对新人的祝福越多！”
丹尼高声地怂恿道，甚至直呼起了蔷薇的名字。
这又让众人不禁向他投去一眼，尤其旁边的斯诺。或许只有斯诺观察到，刚才那一瞬间蔷薇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显然对这个丹尼很不满意。正如老斯托里所说，这个纨绔的家伙，有些放肆了——他是故意的，谁都看得出来。
“丹尼！”
这时忒瑞斯公爵沉着脸叱了一声。
忒瑞斯虽然不是斯托里家的人，但在场的几乎每一个年轻人都曾是她的部下，她拥有老斯托里所没有的威严……甚至，这是身为女王的蔷薇都没有的。
丹尼迅速低下头。
但他不禁向他的堂兄瞥去一眼。
在一群中老年人的沉默中，斯托里略有踟蹰，最后却稍稍低下头看了蔷薇一眼，诚恳道：“是啊，这是我族古往今来的传统，女王应该意思意思。”
“对嘛，来来来，倒满！”
斯托里一开口，丹尼又兴奋起来，将那只最大的酒杯倒满了麦芽酒。
那几乎是不可能一口饮下的。
丹尼的举动得到了在场诸如老斯托里那样的长辈的默认，已无人再说什么。凯拉伯爵颇有歉意地站起来，倒没有和别人一样，只是站在莎莎母亲的角度、并额外为蔷薇考虑：“蔷薇，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吧，只要表达出心意就好了。”
“王……”
多伦眉头一皱，想要阻止，可是……
“蔷薇，这里都是各大家族举足轻重的人，有些还是你的长辈，你应该喝一点。记住，你是王，但也是凯瑟琳家的子嗣，是你父亲的女儿。”
忒瑞斯凑到蔷薇的耳边说道。看得出来，她亦有些许不悦，但似乎她也是站在了蔷薇的角度考虑：这些根系庞大的家族，真的不是身为王就可以得罪的。
……她深知！
蔷薇坐立着，一言不发。
斯诺离得近，分明感受到了一瞬间的寒意。
显然，斯托里家族的这些人，表面是在私下的场合怂恿凯瑟琳家的女儿蔷薇为新婚的多伦夫妇送祝福，但背后的深意，却有些像是逼迫作为女王的蔷薇向斯托里家族屈服。斯诺暗暗地咬了咬牙，考虑着是否有可能站出来打个圆场，但就当他犹豫的时候，蔷薇却忽然笑了一笑，并撑着椅子缓缓站起身。
“好！多伦，拿酒来。”
蔷薇无比豪爽地说。这一幕，让人们开始鼓掌起哄。
多伦已经深感无奈了，他知道这是他无法阻止的，只能与莎莎忧虑地对视一眼后，将那只倒满酒的杯子双手送到蔷薇面前。
蔷薇没有犹豫。
她仿佛回到了曾经在军营的时候，也是在一群粗犷的士兵的怂恿下，喝完了比这更多的烈酒。但不同的是，这里不是在遥远的南方，而是底比斯。
她昂着头，开始灌入那并不算烈的麦芽酒。
“咕噜咕噜……”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尊贵且至高无上的女王，居然像一个豪放的男人一样，举起酒杯就这么不间断地饮下，仿佛不干完不罢休。
“……”
斯诺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他就这么看着蔷薇，看到蔷薇饮酒的同时那扫视着眼前众人的目光，尽管带着亲和的笑意，但却总传出那么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凌厉。
人们的喝彩声，经久不绝。
而斯诺，却分明回到初见蔷薇的时候，身体不禁微微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