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招是一座内外三进的大彩楼。两人到达红袖招的嫣红漆金大门前时,正是这里最热闹的时间。歌舞声声飘然入耳,锦衣华服的官人商贾们鱼贯而入,无一不是满面春风,在老鸨与姑娘们的热情迎接之中,左拥右抱其乐融融。
混在人潮之中进入红袖招,便很难被察觉。看来亥时一刻的时间,是特意选过的。
虽然这些歌声笑声在宛如洲听来简直如魔音入耳,浑身别扭,不过,她踮脚张望了一圈:“姑娘们倒是都很漂亮。”
“哎哟这位爷,头一回来咱们这吧?”老鸨娉娉袅袅地贴了上来。
宛如洲眼疾手快上前一步,隔在她与赵瑄之间。
老鸨迅速扫了宛如洲一眼,堆起笑容:“哟,这位小哥好生凶狠,看来不是到我这找乐子的。”
赵瑄淡淡一笑,问老鸨:“您如何认得出我是头一回来。所有的客人,您都能记得?”
“那也未必。”老鸨年纪不大,笑得花枝乱颤。她经验老到,步法了得,直接绕过宛如洲,往赵瑄怀里依偎,“但像您这样英俊不凡的,见之难忘,若是从前来过,我怎会不记得?”
宛如洲气得脸都白了。这老鸨走位风骚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居然对她不屑一顾,只对赵瑄感兴趣!她看上去不像有钱人吗?凶狠怎么了,凶狠就不需要好好服务了?
赵瑄不着痕迹地躲开老鸨的贴身骚扰,仍温言道:“那,今日可有一位气度与众不同的年长者来此?”
老鸨一愣,方知赵瑄不是普通的客人,谨慎道:“是有一位,说自己只看风景不下水,若是有位丰神俊逸的年轻人找他,就带去楼上的梅阁,若是其他人问,就不许透露。”
看来,是指定要见赵瑄本人了。
赵瑄问:“您看我可符合那位客人的描述?”
老鸨掩嘴笑:“您要是还不符合,我可想象不出天下还有哪般男子符合了。”
赵瑄掏出一锭银子交给她:“那就麻烦您,给我引个路。”
见赵瑄的确不打算喝花酒找姑娘,老鸨颇为失落,毕竟这种能让姑娘们抢着服务、即便献身也等同占便宜的顾客可不多。但到底得了意外之财,她还是眉开眼笑地领着赵瑄与宛如洲上了阁楼,来到一间幽静的包间门前。
“那位客人就在里面。”
赵瑄道过谢,待老鸨离开,抬手轻敲房门。
门内传来一个苍劲的声音:“请进。”
赵瑄推门而入,向正襟危坐在暖案前的男人,恭敬地拱手:“刘尚书,好久不见。”
妈呀,礼部尚书刘忠堂!宛如洲还有着当初跪在尚书行馆被刘忠堂呵斥的心里阴影,吓得一哆嗦。
刘忠堂站起身,穿着素衣长袍,一身赫然正气挡也挡不住,跟这等风月场所实在格格不入。他欠首一礼:“瑄殿下肯来见老夫,是老夫的荣幸。”
“哪里的话,刘尚书是长辈,我身为晚辈自当倒履相迎。”赵瑄礼貌道。
刘忠堂视线偏向宛如洲:“这位是……”
宛如洲目光躲闪,发怵地笑道:“尚书大人,是我,宛如洲。”
刘忠堂听得是女孩子的声音,顿时认了出来:“原来是宛姑娘,没想到,你竟是瑄殿下身边的人。”
宛如洲纠正:“一开始并不是,说来话长。”
刘忠堂叹口气:“真未想到,上次一别,如今再见,竟已天地变色。还望瑄殿下海涵,老夫老眼昏花,不识龙子天威。”
赵瑄连忙道:“快别这么说。您是爱女心切,才会铤而走险。我听说皇上撤回了和亲旨意,您的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宛如洲这下明白,因为她一直对搅黄刘怡君的比武招亲心存愧疚,所以赵瑄才带她来,解开这个心结。
谁知刘忠堂脸色一黯,摇头道:“不,皇上已经再次下旨,命小女嫁往西桑。”
“真的假的?这皇帝搞什么?”宛如洲惊恼得脱口而出,本以为刘怡君已经摆脱了厄运,谁知皇上仍要将她往火坑里送。
声音不免提高了些,被赵瑄一把捂住嘴:“隔墙有耳。”
赵瑄神色阴郁,沉着声道:“刘尚书,若晚辈猜得没错,皇上应该因此而责罚您了。”
刘忠堂点头:“皇上意图借助西桑的兵力,说什么也要强迫怡君。怡君不惜悬梁,以死抗争。”
赵瑄惊异:“人要不要紧?”
刘忠堂道:“幸好侍女发现,救了下来。老夫身为人父,实在是切肤之痛。或许,这就是压倒老夫的最后一根稻草。朝廷的诸多恶行,老夫也不想再同流合污下去了,所以,才来见您。”
宛如洲喜出望外,掰开赵瑄的手,激动道:“刘尚书,您这是要弃暗投明的节奏,对吧?”
赵瑄来时已有预感,刘尚书此次约见必然有石破天惊之举。如今预感近成真,他眸间一动,小心地问:“刘尚书真的决定支持晚辈?”
“无错。时至今日,老夫终于明白慕英明大人的拳拳之心。他忍辱负重养育瑄殿下,为的不是旁的,而是社稷安危,百姓福祉。老夫相信,能对怡君说出那番肺腑之言的瑄殿下,必不会是奸佞之徒。先帝既选中了您继位大统,老夫理应效忠。”
言罢,刘忠堂两手掀起长袍下摆,双膝跪地,叩首道:“老夫愿为殿下尽绵薄之力,辅佐殿下荣登九五,龙御天下!”
实在是令人无比振奋的场景,颇有种三顾茅庐,君臣相认的壮阔。宛如洲感动得心潮澎湃。要知道刘忠堂可是礼部尚书,足以跟陆朗丞相抗衡的朝中重臣,有了他的支持,赵瑄可以说如虎添翼,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赵瑄连忙跪下,伸出双手去搀扶刘忠堂:“刘尚书快请起,能得您信任,谅解晚辈先前的鲁莽行事,晚辈感激不尽,应当向您行大礼才是。”
只有宛如洲一个人站着于理不合,于是她也跟着跪了:“是呀刘尚书,您深明大义,能想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们殿下谢您还来不及呢,以后还请不吝赐教啊。”
刘忠堂老泪纵横,不停举袖拭泪。做出这个决定,如从沼泽泥潭中解脱,畅快不已:“老夫终于可以给自己的良心,也给自己的女儿,一个交代了。”
宛如洲问:“是刘小姐劝您的么?”
刘忠堂张口,却欲言又止。最初劝说他的是楚杏棠,然而楚杏棠交代过,务必为她保密。
再加上对赵瑄与楚杏棠曾经的关系一无所知,刘忠堂便一语略过,只夸自己的宝贝女儿:“怡君虽然自小养在深闺,但也是读过圣贤书,明是非、晓大义的女子。她一直铭记殿下说过的,逃避的逃字与挑战的挑字,只看敢不敢放‘手’去做。”
赵瑄笑道:“是了,晚辈虽然只与刘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但也看得出她非寻常女子。”
说的是去年那个“洞房花烛夜”,宛如洲也是悄悄造访过的,偷听到了刘忠堂父女的交谈,窥探到东越朝廷已经腐朽不堪,才有了后面所有的故事。
不过,宛如洲听到赵瑄这么说,却感到莫名的吃醋,一种不太愉快的预感横亘在心中,总觉得,会发生什么棘手的事情。
起身之后,刘忠堂道:“今日老夫既投诚,也带来一份大礼,想必能够成为殿下的利器。”
“是什么?”
刘忠堂将崔兴宇之弟崔海平被斩首一事,告知了赵瑄。
赵瑄闻言一笑:“多谢刘尚书,其实此事,晚辈已经知道了。”他朝宛如洲一扬下巴,“是宛姑娘探听到的。”
刘忠堂吃惊,不禁赞许道:“宛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宛如洲谦虚:“我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在茶馆听人说的。”
“茶馆?不错,茶馆乃三教九流混杂之地,有时候消息流通得比朝中快多了。老夫真是老了。”刘尚书感慨,“那么殿下接下来有何战略?”
赵瑄敛眉:“据密探报说,崔兴宇被皇上惩戒之后,称病缺阵,最近都是新任的樊信领兵。我猜测此二人不睦,便派人密查,结果得知……”
他停了停,沉声道出崔兴宇之妻被樊信及部众轮奸杀害、抛尸荒野一事。
“这哪里还有人性,简直是禽兽啊!”宛如洲惊怒万状,后背爬上一阵寒意。稍微想象那个悚然的画面,就恶心犯呕,“那崔兴宇能忍?不把樊信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刘忠堂思虑着开口:“他必定想,可却不能。”
赵瑄点头:“樊信是皇上与陆丞相的亲信,若是杀了他,崔兴宇就等同罪加一等,不仅再也翻身无望,还可能连累家族。”
刘忠堂深恶痛绝:“老夫是差点失去了女儿的人,能够感同身受,崔兴宇此时丧弟又丧妻,必定对樊信痛恨入骨,势不两立。所以殿下打算……?”
赵瑄的计谋早已在脑中成型:“上策,是说服崔兴宇投诚,至于下策,”他眼中露出猎杀猎物的精光,“也要令这二人离心离德,一举击溃。”
刘忠堂赞许地点头:“殿下能想到这一层,果然智谋过人,老夫没有看错人。”
赵瑄恳切道:“还有件事,需要刘尚书在宫中里应外合。”
压低声音,向刘忠堂耳语了什么。
刘忠堂闻言一凛,随即揖手:“殿下尽管放心,老夫必当肝脑涂地,以尽绵薄。”
“好。”赵瑄从座位站起身,望向远处凤鸣城的方向。眼眸飞扬,漫起一层凛冽决绝的霜光,“无论如何,凤鸣城一役,我军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