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同仇敌忾和宏伟蓝图面前的,却是刻不容缓的现实。
墙外的树上传来几声布谷鸟叫,细细长长,在一触即发的气氛中稍显诡异。
听完赵瑄的全部故事,夏承先面色凝峻:“太子一定不会留你和小洲姑娘活口,等密报传到皇上耳朵里,还会有更多杀手刺客源源不断赶来。必须趁早离开这个客栈,你有没有其他能藏身的地方?如果没有……”
“放心。”赵瑄应该多少消解了心中块垒,坦言相告之后,精神也好了很多,“我有位亲信,我们先躲到他那里去。”
在这里多留一秒都是凶险,宛如洲却担心赵瑄的身体:“你的伤不要紧了么?”
赵瑄将观芸剑缠好挂在腰间,挑起唇角:“一挑仨没问题。我们走吧。”
不管他是否逞强,宛如洲一颗心仍是悬着。不过,她总算将赵瑄从鬼门关拽了回来,还要同他一起,闯接下来的逃亡路。
面对未知险境,祸福难卜,但她并不害怕。
忽然,夏承先伸手拦了赵瑄:“不行,现在城关守卫倍增,我们想出城恐怕难过登天。除非,城里出现一场巨大的骚动,令守军自顾不暇。”
没想到向来只会插科打诨的夏承先,竟然有这般深谋远虑,宛如洲不禁稀奇。
可是现在,朝廷还会有什么事,能紧急得过逮捕赵瑄呢?
夏承先唇角一扬,不慌不忙:“昨日满街官差,是在做什么?”
“……乱党?”宛如洲恍悟,却顿时揪起心来——差点忘了伏荒潜入钱塘的事!
“对,不管那个被通缉的乱党是谁,朝廷对他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这个时候能令官兵分神他顾,引发大骚乱,制造逃跑契机的关键,就是这个人了。”
夏承先绽出一丝胸有成竹的笑容,“我想办法,利用这个乱党的名头假造烟雾弹,迷惑官兵的视线。你们先藏身亲信处,待情势有变,抓准时机立刻出城。”
夏承先第一次在溜门撬锁、巧舌如簧之外,展现自己的智慧,信心满满的他却不知道宛如洲正在一边心神不宁。
要逃走,这或许真的是最好甚至唯一的方法。
伏荒岂是区区东越官兵抓得住的,夏承先顶多利用他的名头,转移追兵的注意罢了。但是话说回来,要是伏荒早已先行离开了钱塘,他们又该怎么办?
矛盾的思绪在脑袋里冲突击撞,宛如洲难堪焦躁。
脑海中突然电光一闪,她惊觉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原本赵瑄的身份,不过是个慕家官二代,但是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流落民间的皇太孙,身份高大上而敏感。
如今,赵瑄这边要夺回皇位,而老爹那边也早已不满朝廷的吸血,这两人有着共同的敌人,没准……
宛如洲灵光一闪,激动不已。
要从穷兵黩武的皇帝手中夺回主权,只能硬碰硬动用武力,赵瑄势孤力弱,腹背受敌,如果由北崛出兵,同赵瑄的军队联合的话,就可以同朝廷御林军抗衡了。
如果赵瑄当了皇帝,一定不会像现在的皇帝这样欺压藩国百姓。
她可以跟赵瑄合作!
然而她转念一想,北崛与东越素来面和心不和,老爹对朝廷怨声载道,会愿意管皇族内部的闲事,给赵瑄卖命吗?赵瑄的军队又是否愿意跟北崛合作?
她必须将这边的情况传达回北崛,说服老爹才行。
这个大胆的想法在宛如洲脑中不断发酵,她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心中为了即将成就一番大事而雀跃不已,忽然肩膀被一双手扶住。
赵瑄平静而笃定地望着她,用宽慰的语气说:“你在想什么?别害怕,一定没事。等我们安全出城,就把答应你的酬劳付给你,你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她现在还不能回家。
宛如洲恍惚,赵瑄受重伤快死的时候,她那份慌乱的心情。他睁开眼睛再次对她笑的时候,她又是多么的开心,他诉说那些过往的时候,她是多么想要帮他报仇。
如果北崛不同意联盟,老爹甚至可能勃然大怒,将她抓回去,那她就再也没有立场站在赵瑄身边了,再也听不到他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了。
所以在有十足把握前,她决定先不将自己的身份告诉赵瑄。
她对赵瑄点点头:“我相信你。”
而后,赵瑄又对夏承先歉疚道:“我何德何能,要承先你犯险至此。但我发誓,就算拼上性命,也一定不会牵累你。”
夏承先信心满满地笑:“我相信瑄兄和宛姑娘必会吉人天相的。”
眼前的这两个人,不就是传说中的两肋插刀,肝胆相照?
“又发什么呆。”赵瑄轻拍一下她的肩,“还在担心?你不是刚说过,会相信我的么?”
“没什么,被你们男子气概的友情感动了而已。”宛如洲又望向夏承先,“可是等出了城,咱们要怎么再见呢?”
最重要的,他们都不确定有没有命出去。
夏承先倒是真真实实的乐观:“当初在尚书行馆各自狼狈逃散,不也一样前途未卜吗?虽是小难大难的区别,但咱们有缘,我相信今日绝不会是永别。喏,这个你拿着……”
他探手摸向腰间,想把随身的墨玉环佩送给宛如洲,做个护身符用,重逢时再还给他。结果摸了半天没摸到,才想起玉佩被他押在品翠楼,抵宛如洲的酒菜钱了。
夏承先不禁哑然失笑。罢了,这也算替她积了福祉吧。
“什么东西啊?”宛如洲好奇。
“没什么……各自保重,城外再见!”
这场只有策略没有规划的逃亡,终究开始了。
夜色点点渗透了天际。轻薄的天幕背后,似有看不见的暗云,汹涌流动。
隐蔽的街巷之内,一个保镖模样的男子单膝跪地,对身前的人毕恭毕敬:“世子。”
见主人若有所思,保镖抬头,又唤了声:“世子?”
夏承先终于定下神来,笑着表扬道:“金钊,你学布谷鸟叫越来越像了。”
“世子谬赞。小的接到您的信号就赶了来,您是打算继续启程,去北崛迎娶飞岚郡主了?”
夏承先挥挥袖子:“不,改变路线,一路往南。但我要护两个人出城,你替我去调查一件事。”
他附在金钊的耳边仔细叮嘱一番,“记住了?”
保镖不明白主子打的什么主意,但拍着胸脯保证一字不忘。
夏承先满意地舒了舒眉头,接着又想起什么,赶紧补充了一句:“对了,你再拿两锭银子,去品翠楼把我的墨玉环佩赎回来。”
“咦,世子最爱那玉佩,从不离身,怎么……”
“别问了,照做就是。”一声苦笑。
他要迎娶的“飞岚郡主”,早就从北崛溜号不知多久了。要不是老天眷顾,他这一趟,可真是白跑了。
城北的一片废弃农舍,背后是及人深的草地。
从草地间摸索一条小径继续向北十里,则别有洞天,有一座宽敞的四合院。
赵瑄带宛如洲赶到那里的时候,他带伤长途奔袭的身体,却因了这片刻的安心,蓦地失掉了最后一点力气,差点瘫在地上。
“少爷!”
谭鹤松惊惶地从四合院内跑出来,一把推开宛如洲,搀扶住赵瑄:“您终于来了,我担惊受怕了一天一夜,生怕您被他们找到。差点就要带兵去劫狱。”
赵瑄喘着粗气调侃他:“你知道该劫哪座狱么?”
宛如洲站在一边,打量这个高大威猛的“亲信”将军。
为免在外暴露身份,赵瑄的手下都用“少爷”称呼他。
估计谭鹤松没怎么睡觉,黑眼圈很重,焦急又欣慰地对赵瑄问长问短,仿佛面对征战归来的儿子。
原来赵瑄并不是孤身一人,身边还有这么忠心的部下,宛如洲松了一口气,感到幸运。
赵瑄对谭鹤松也很亲切,反复保证自己的伤真的不要紧,但仍然没有让谭鹤松放心,坚持了半天,才总算让他放弃了搀扶自己的想法。
这时候,谭鹤松终于将注意力放到了先前无视的宛如洲身上。他刺探的精锐目光瞬间“刷”地射过来,宛如洲被震慑地向后一凛。
她硬着头皮自我介绍:“小女宛如洲,与……”顿了一下,琢磨着在这位将军面前,是该称呼赵瑄还是慕卓然?
这个问题等同于,要不要向谭大将军坦白,皇太孙殿下的秘密,自己已经知道了呢?虽然赵瑄信任她,但他的手下,就未必了。
赵瑄接过话去:“如洲帮了我不少忙,不然我就没有命来见你们了。我的事情她已经全都知道,日后何事都不必对她隐瞒。”
“这这,少爷,怎可将这般重要的秘密随便告予外人?”
谭鹤松如受五雷轰顶,瞪住宛如洲,目光复杂,无法排除是否有杀人灭口的意思。
“自然不是随便告知的,如洲也不是‘外人’了,大家都是自己人,待她也请像待我一样。”
赵瑄的态度很是坦然,语气又不容置疑。他将自己与宛如洲不打不相识的故事,简单明了地向谭鹤松讲述了一遍。
毕竟恩人的光环已经上了宛如洲的身,谭鹤松再怎么纠结,也得接受她成为局内人的事实。
虽然不情不愿,但他对宛如洲表现得客气了许多:“多谢宛姑娘搭救少爷。”
“客气客气,应该的。”宛如洲虚了一把汗。
看得出来,谭鹤松对赵瑄的要求全盘接受,也绝不置喙。但估计很长一段时间,这位将军都会对她保持着高度警惕与冷冷鄙夷了。
赵瑄又对宛如洲说:“这位谭鹤松将军,从前是我父王的直属。等取出晗灵剑中的诏书,我方军队就可以出兵,讨伐二叔。”
我方军队,具体是多少人马呢?宛如洲心想,如果赵瑄已经有了足够的士兵,就不需要北崛的结盟了。
现在担心这些也没有用,只好慢慢探听虚实了。
“少爷若对住处还有其他吩咐,请一定告诉我。”谭鹤松说。
“哦。”赵瑄的目光盯住不远处的小池塘,忽然陷入了沉默。
几株荷花正盛放,在日光里娇艳夺目。
那清香送入他鼻翼之间,突然仿佛化为了血腥味,腰间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不禁下意识抬手抵在鼻下,皱紧眉头。
“你不喜欢那些荷花?”
宛如洲并不知道,赵瑄遇袭时,正是在西子湖荷花池边。此情此景,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赵瑄摇头,轻松一笑:“怎么会。我在想,池塘里的莲藕应该熟了,明天挖给你吃。”
“少爷身上有伤,交给属下便是。饭菜应该热好了,属下先去端上来,您同宛姑娘歇息片刻,可以到里屋用餐。”
谭鹤松抱拳告退,临走之前,不忘再警觉地瞥宛如洲一眼。
望着谭鹤松离去的背影,宛如洲叹口气,讽刺赵瑄:“你呀明明是个聪明人,为什么会像傻瓜一样,被爱情冲昏头脑呢。要是面对楚杏棠,你能有你的部下一半多疑,就不会遭人暗算了。”
“被谁的爱情冲昏头脑?”赵瑄反问她。
虽然是早就断了干净的前缘,但宛如洲好像特别喜欢拿这个说事。
赵瑄盯着宛如洲,直盯到她不好意思起来:“你看我干嘛?”
赵瑄举起双手,向她告降:“好,我承认被你拿住了,以后绝不再疏忽大意。但是……”
“什么?”
“我总觉得,你好像很在意楚杏棠的样子,是我的错觉吗?”
“是错觉。”宛如洲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时,谭鹤松也出现在门口,招呼他们:“少爷,宛姑娘,可以用餐了。”
赵瑄开心地拍掌:“太好了。这可是大难过后的第一顿饭,我特地叫人从品翠楼点了你喜欢的北方菜,一起吃吧。”
咕咕叫的肚子立刻响应了提议,宛如洲听说有北方菜,已经一个健步冲进屋里。
酒肉菜香扑面而来,佳肴珍馐冲入眼帘——瓜炖肚丝,凤尾鱼翅,宫保仔鸽,油焖龙虾,竹荪羹,女儿红……
宛如洲指着每道菜挨个叫菜名,这跟上次她独自去品翠楼饕餮的时候,点过的那些菜几乎一样,赵瑄这家伙有品位。
只是,怎么不记得当时付了多少钱来着?
顾不得那么多,宛如洲激动得口水直流:“怎么不顺便买一盘红烧狮子头?”
赵瑄走到她身边,笑道:“我说过要请你们去品翠楼吃狮子头,就绝不屈就。这江南第一头盘菜,怎么能在除品翠楼风雅阁贵宾包厢之外的地方享用呢?”
赵瑄在一些认定的问题上,固执的程度非比寻常,倒令宛如洲觉得有趣。
她一边赞同地大力点头,一边饱含深情道:“真是腐败。”
赵瑄举起一杯泡开的龙井:“我有伤在身,以茶代酒敬二位,今后我们风雨同舟,祸福与共!”
宛如洲终于尝到了这钱塘最有名的茶叶。
风雨同舟,祸福与共,此时宛如洲还没想过,他们会将这八个字,体验得彻彻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