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三,冬青酒馆,一白衣女子带着纱帽走进雅间。她身上气度非凡,坐在床边,只身一人,忧郁得美丽,引来众人议论纷纷。不一会,一白衣公子走进来,他的脸上已经出现衰老的痕迹,动作也不甚灵敏,只有五官深刻的铭记着他不凡的一生。
两人一坐一站,一刹那便在人群中找出了彼此,注视良久,绿夏先起身,行了一个大礼:“师父,别来无恙。”
兰思顾只觉得是在梦中,这些年他置身藏书阁,每日洒扫,不闻天下事,于故乡见他乡故交,只觉得一切都恍惚得不可思议。长久背离阳光,让他皮肤有种透明的白,兰思顾思路不甚通顺,时常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翻来覆去修改不通顺。
小二用长嘴壶倒入热水,兰思顾看得惊讶,见绿夏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当年还没有这种茶壶。我是不是,变得很没用了啊。”
绿夏的鼻子一酸,当年她师父是文武双全,名声显赫的大侠,如今变成了连茶壶都没有见过的人,她摇头:“没有,这是新出的,我也看着很新奇呢。”
两人阔别多年,绿夏又不愿提那些伤心事,是以两人喝了一杯又一杯茶水。直到小二不耐烦地来问,兰思顾才磕磕巴巴地说:“还是不要喝酒了吧?”
绿夏点点头。
“时间不早了,要不然先回去吧?”
绿夏点头。
“现在你和顾瞒在一起?”
绿夏仍旧点头,兰思顾也点点头:“顾瞒是很好的,他会好好照顾你的。将军想必也很放心。”
绿夏鼻子一酸,兰思顾眼睛不太好使,只听得绿夏鼻音略重,关心道:“得了风寒吗?”
“不碍事,”绿夏清清嗓子:“师傅,这些年过得可好?”
“挺好的,你不要挂念我。”
“是。”
兰思顾觉得绿夏今天百依百顺实在陌生极了,可是那么多年过去,谁又不会改变,只好说一句:“一眨眼,你也长大了。王翰越还好吗?你们还是朋友吗?”
“嗯,都很好。”
“那就好,我每天待在藏书阁,不能出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知道你们都还好,那就好。”
兰思顾微笑,他的头发前面梳理的光滑,后面却散落着几缕头发,泛黄衣服也是几年前的,他的手脚早已不便,却还是为了来见绿夏,花费了很多心思来打扮。
绿夏看看窗外,笑着说:“天色不早了,师父,要不您先回去吧。”
兰思顾瞅着外面是变黑了,便起身说:“顾瞒会来接你吧。”
绿夏点头说:“会的。”
目送他离开,绿夏转身看到马宁宁带着一众侍卫高声怒斥:“大胆叶舞风竟然私自出宫,私会男人!来人啊,把她给我抓起来!”
马宁宁一点情面不留,竟然用了押送死囚的囚车。绿夏被她请进去,还不忘笑着说:“你真是煞费苦心。”
马宁宁冷脸看她:“少废话。”
绿夏身子笨重,爬上车的时候稍微慢了一点,马宁宁身边的宫女便推了她一把,把绿夏的头撞的肿了一块。宫女见马宁宁不表态,壮了胆子,继续推推搡搡。绿夏没有力气反抗,只能皱着眉,货物一样被她推上囚车。
她最近特别畏寒,站上囚车的时候,四面漏风,竟然抖了几下。她闭上眼,不愿看见自己如今落魄的模样,却没有等到镣铐。睁开眼,发现兰思顾竟然持一把晾衣杆站在自己身边,周围几人竟然都被一根晾衣杆戳破喉咙,冒着汩汩的血,咕噜咕噜的喘着风箱般粗气。
兰思顾皱眉看向绿夏说:“绿夏,你骗为师。”
绿夏泪奔,这一刻她又变成了薄谷将军府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她喊着:“师父,他们欺负我!”
马宁宁有些慌乱,兀自镇定道:“兰思顾,你不要罪上加罪!”
兰思顾拿着竹竿指向她:“当初我愿意自废武功留在大明,不过是因为顾瞒答应会护叶家周全,可是如今你们就是这么护我们绿夏的!”
“师父,你说是顾瞒?”绿夏不敢相信,可是现在形势容不得她儿女情长。兰思顾长长竹竿几点,又解决了几人,但他知道自己功力不够,若不是穴道认得准,也不能造成这样的威慑力。
他不恋战,拉着绿夏便跑。
马宁宁按捺下心惊,破音喊道:“追啊!那是未来太子妃的奸夫!抓到他们重重有赏!生死不论!”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的太响,谁也不知道事情最后竟然是这样发展,她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头撞进自己选择的最最艰险的道路。
绿夏身体不便,兰思顾也很孱弱,还好他依旧是当初那个足智多谋的人,提前在街口备了快马。两人一路狂奔,跑出城门,侍卫穷追不舍,人烟稀少处更加肆无忌惮,放起了箭。兰思顾坐在后面,绿夏御马,终究是双拳难敌万箭齐发,兰思顾中箭无数,却依旧强撑着。
绿夏有了兰思顾就有了主心骨,他们一路狂奔,竟然渐渐把侍卫甩在了身后。一个不察觉,他们竟然顺着悬崖掉了下去。兰思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绿夏护在怀里,两人重重落地之后,一片沉默清明。
绿夏激动地落下眼泪,她不顾肚子的疼,坐起来对着兰思顾说:“师父,我们逃出来了!”
兰思顾却一动不动,睁大了眼睛痛苦地看着她想要说话。绿夏的手不住颤抖,喜悦一扫而空,她伸手推推兰思顾:“师父,我们逃出来了,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啊!”看到兰思顾背后刺猬般无数箭,她崩溃了,努力抱起兰思顾说:“师父不怕,我带你去找大夫,你没事的,我们去找大夫,师父你撑住。师父,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再留下我,我求求你,我们去找大夫,不要……”她脏兮兮地手抹在脸上的眼泪,留下一道乌色泪痕。
兰思顾努力说话,绿夏凑近了听,始终听不清,她急的说:“师父我带你去找大夫,你不要急,不要说话了。”
兰思顾依旧努力地用口型表达,绿夏跟着重复了一遍,脑袋瞬间炸裂,师父不断重复的是“顾瞒负我”。
“师父,难道,这一切都是顾瞒所为?”
兰思顾没有回答,他继续说“报仇,顾瞒”,说完这两个词,他便再也不动了。
绿夏愣了片刻,轻声唤了一声“师父。”
那个从来都不会拒绝自己的人再也不能说话。
她厉声惨叫:“师父——”
天公有情,适时霹雳炸雷,不多时便降下泼天大雨,掩盖了两人所有踪迹。绿夏腹痛难忍,知道这个孩子保不住了,心痛如刀割,却还要咬着牙前进。她不能死,她要报仇,苍天要她断绝牵挂就是让她专心复仇的。绿夏和兰思顾遗体告别,便扶着身边物什一步一步走出绝境,走出一片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