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燃起一点隐隐绰绰的火光，那火苗飘飘忽忽，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一般。
“江小离，这引魂纸莫不是受潮了吧？”
“屁！怎么可能，我一直贴身带着，要受潮也可能是你睡觉的时候流口水打湿的！”
江离手中拿着点燃的引魂纸，和蹲在她肩上的铜钱争执道。火苗歪歪扭扭的，江离怕真给它吹熄了，忙灭了火：“算了算了，先晾着吧，天马上就要亮了，我们先去吃东西。”
提到吃，一人一猫果然默契的朝集市上走去。
江离每次来人间前，都会服下死别丸，这样她才能从魂魄变为实体——活人吞生离珠可入阴阳道，鬼魂服死别丸可见人世。
每次替江德明来人间办事，是一定要借着好不容易得来的身体去寻点吃食的。这天正是人间赶集的时候，江离寻着味儿，找到一处面摊，要了面，又将刚才买的鲈鱼扔到桌角，铜钱是个妖灵，没有实体，按理说它是吃不着这阳世的东西的，但只要经过鬼差触摸的东西，它就能触得到。
这边铜钱美滋滋的啃着鱼，那边江离一心二用的吃面——
“哎你听说了吗？”这是主动抛出橄榄枝了。
“咋了？”另一人好奇的问道。
“村长家的千金中邪了！”江离听到村长两个字精神一振，忙不动声色的往那边挪了一下。
“切，你别乱说，我可不信什么鬼啊神的。”那人明显不买账，语气颇为不屑。
“啧，你还别不信，我大姑子家的闺女的相好的表妹，就在村长家做零活儿！我听她说有天晚上她起夜，撞见那李小姐半夜投湖！她还以为是自己没睡醒，也没敢叫人，躲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又见那小姐自己竟若无其事的爬上岸，嘴角带着笑回了屋！你说瘆人不瘆人！”
那人仍旧是不屑一顾，“这种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你这儿说不定都变了多少个版本了。与其说这些，不如讲讲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吧？”
“哎你这人……”
话题进行到这里算是彻底跑偏了，江离遗憾的收回神思，吸溜吸溜的将面吃完。也不敢贪玩，招呼着铜钱去往城外一处树林中，那里多槐树，聚阴，是个招魂的好去处。
这次引魂纸顺利的点燃了，待纸燃尽后，一缕浅淡的魂魄出现在江离面前。
那魂魄混身上下的衣服都干净极了，这倒是很少见的。不少人死后流浪于阳世久了，也没有亲友烧点衣服什么的，一套衣服可以穿上上百年，挂在身上跟咸菜似的。
江离直视他的脸，不对，那勉强算是脸吧，他死于马蹄之下，大半个头颅都被踏烂了，猩红的肉挂在破碎的颅骨之下，眼球是后来捡回去装上的，江离很想好心的提醒他装反了。
“就是你找的我？”
不少鬼因为执念过重，无法自主去往生，只能徘徊在世间，直至消亡为止。
江德明的铺子偶尔也会接些其他的业务，例如将徘徊在阳世的鬼魂接往阴间。引魂纸便是他研制出来的，鬼魂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上，纸燃，则魂现。
那男子点头，魂魄浅淡，几乎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江离看得一阵心惊胆战，可别没等他撑到地府就消散了吧，忙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小壶魂酒递给那鬼。
他喝下过后，魂魄渐渐复明，江离放了心——魂酒可以帮助这些虚弱的魂魄再维持一会儿形态，以免心愿为了就消散于世间，连轮回都去不得。江离见他恢复好了，便道：“走吧，我引你去阴间。”
那鬼却站在原地没动，江离不解：“鬼大哥，又咋了？在人间乐不思蜀怎么的，你这种思想是很危险的，一个不小心就要出鬼命啊，还是乖乖跟我去阴间，投个好胎。”
“江姑娘称我为钟羽即可，非是我不想去地府，只因钟某执念过深，魂魄太重，无法渡过忘川河。”那鬼道。
江离猛的反应过来，对哦，不然他怎么会找到引魂纸，这趟差事又怎么会落到这里。要想将他带进阴间，还得先解了他的执念再说。
她叹了口气，认命道：“说吧，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钟羽的执念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只说自己有一物想要交给生前心爱的人。
江离再一问，好嘛，他这位心爱的姑娘可不就是早上在面摊上听人谈论的村长家的千金嘛。打定了主意，她准备装成道士去探一探，但自己这幅样貌首先就是个大问题——连坐船的游魂都不上自己的船，不正是所谓的连鬼都骗不了吗。江离早有准备，从乾坤袋中掏出一面黄铜小镜，往面上一照，再拿下来时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满脸褶子的小老头，目放精光，两撇山羊胡，一身道袍，仙得很。
江离带着钟羽去敲村长家的门，她一副世外高人的脸，轻易的就取得了人家的信赖。村长名叫李均，带着她去看了众人口中中邪的少女——李灵黎。
李灵黎这癔症来得十分蹊跷，好像突然间就变了一个人似的。看见李灵黎时，她正倚窗折枝，面庞纤弱，透着一股病态的美。
远远的见众人，也不打招呼，垂下眼，视线只在手里的花枝上。偏她嘴角含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美人倚窗，面色苍白，诡谲中带了几分凄美。
钟羽见了李灵黎，颤抖着喊她的名字：“阿黎……”
江离小声提醒他：“别靠过去啊，你阴气重，小心伤着她。”
任是谁看了这幅场景都觉得怪异，江离也觉得怪，但她观气来看，李灵黎身边也没有缠绕的黑色鬼气，也无半分妖气，怪哉怪哉。
方才来的路上，李灵黎的父亲李钧已经将具体的情况给江离说了，和她在面摊上听到的无二。
李灵黎半夜投湖，不过传得那么玄乎的自己爬上来，是她房里的侍女发觉不对劲，才将人救上来的。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解不开，李钧给江离安排了住处，让她暂且住下来。
回到房中，钟羽急急的道：“江姑娘，阿黎多半是知道我身死战场的消息，心里绝望，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
江离又开始脑仁疼，今日看李钧的神情，应该也不知道李灵黎和钟羽的事情，“你们……都私相授受了？”
钟羽郑重的解释道：“非也！我和阿黎恪守伦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所以也从未做出逾矩的事情！”
江离不知道这些男男女女之间的弯弯绕绕，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行了行了，知道了，嚷什么。晚上我再去看看。”
钟羽不知想到了什么，说了一句多谢，便落寞的坐到一旁。
到了晚上，江离又披上道袍，在小厮的带领下见到了李灵黎。
她正坐在白天的那个位置，依旧懒懒的弄花，眉宇间不曾流露出半分不自然。
江离就奇了，不是鬼上身，也不是邪崇作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钟羽就跟在她身后，不言不语。
这时李灵黎面容恬淡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挣扎的痛苦的神色，但不过片刻又恢复自然。江离心念几转，对钟羽道：“你唤声阿黎试试。”
钟羽不禁上前几步，声音戚戚：“阿黎——”
又出现了，那种挣扎的神色，这下她脸上再也维持不住淡然的神色，那痛苦的神情维持许久，才被她压制下去。
江离沉思片刻，蓦地想到，在阴阳道的时候，曾听老江说过，水具阴，死于水中的人，魂魄被困在那一方水中解脱不得，似鬼非鬼。要是有心念不坚定的人坠入水中，身体就被会被这个魂魄占据，而原身的魂魄被挤到另一隅，若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抢回身体，就会衰弱而亡。
钟羽听了只急得不行：“那怎么办！江姑娘，你——”
江离伸手盖住自己的耳朵：“我知道我知道，我会想办法救她！”
既然李灵黎是因为钟羽身死战场而想不开投湖的，那只有……
“那只有你出现在她面前，让她相信你还活着，那她苏醒的可能会比较大。”江离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办法了，“刚才我看你唤她名字，她都有反应的。”
江离又道：“不过……让死灵显形，需得吞服死别丸，你该是晓得的，吞服死别丸后，魂魄受创，投胎往生时恐怕投不到好胎，运气差点堕入畜牲道也是有可能的。”江离来阳间前也是服了一粒死别丸的，但她和普通游魂不一样，所以不受副作用。
活人吞生离珠可入阴阳道，鬼魂服死别丸可见人世。
钟羽似乎陷入为难的境地，江离也不催促，看他嘴唇几动，最终还是道：“江姑娘，能否请你在阿黎苏醒后……抹除她脑海中关于我的记忆？”
江离怔了怔，觉得他有一点傻：“那样你会被遗忘的，世间就没人记得你了。”
钟羽笑道：“那样最好了，要是记得我，才会让她难过吧。”
江离叹了口气，要是铜钱听到，又得说她了。
“行吧，你想好就行了。记忆一旦抹除，就再也回不去了。”
钟羽点头，想了想，又道：“说来惭愧，我还有一物，生前没来得及给阿黎，这件事了后，还要麻烦江姑娘编个理由，把这个给她。”
钟羽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江离接过——是一只木镯子，造型圆润可爱，触手温凉。
她心里忽然很难过，虽然她对男女之情仍是懵懵懂懂的，但此刻也觉得无端的悲凉，便道：“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给我说说你们的故事。”
钟羽似乎愣了愣，沉默良久。
江离忽然听他开口，他声线好听，又带了几分嘶哑，缓缓说来倒也像听说书人讲故事般——
“那时候我还只是个最末等的小兵，打仗伤了腿，我定期去医馆里换药，没成想路上被人偷了荷包，买药的钱全给偷走了，医馆的大夫仁心，只叫我下次补上就行了。但那医馆小学徒却将我挖苦得抬不起头来，正巧阿黎来给她母亲抓药，见我如此窘迫，便掏钱帮我垫了——”
说到这儿钟羽脸上露出温柔的笑，虽然他半边脸都烂得不能看了，但嘴角的弧度却是真真切切的。
江离几不可闻的摇了摇头，哎，如今相望不相见，生死两茫茫，真是悲戚。
钟羽陷进那段往事中，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两天以后我将凑齐的钱还给阿黎，她笑着说要是我急用的话可以缓两天再还的，我坚持将钱还给她。”
“阿黎笑起来真好看啊，那日阳光极好，仿佛全落尽她一双明亮的眼中。”
钟羽回想起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犹如昨日，阿黎只当他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却早已见过了她。钟羽幼时混迹市井，吃不饱穿不暖，包子铺点心铺被它偷了个遍，运气好的时候偷来的吃食勉强能果腹，运气不好的时候不仅吃不饱，还给人打个半死。
他一直如草芥般，大概也是命贱吧，遭了这么多顿打，钟羽依旧顽强的活着。
直到有一日养他的老乞丐病重，钟羽摸进赌坊中想偷点钱带老乞丐去看病，那一次才知道自己踢到了铁板，牙被打碎了两颗，身上也隐隐作痛，想来是哪里的骨头断掉了吧。
他蜷缩在地，护着头抵御仍然没有停下的拳打脚踢，钟羽模模糊糊的想，可别被打死了，老乞丐就没人送终了，他又该骂骂咧咧的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在他以为自己几乎要下黄泉的时候，打手们却住手了。他睁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勉强看见一道绯红的身影。
就是那道绯红身影才免了老乞丐无人送终的凄凉境地。
钟羽后来知道她是村长家的女儿，比自己还小两岁。后来老乞丐过世，钟羽用光身上所有的积蓄，好歹凑出一口薄棺来。安葬了老乞丐，出于心底某个微妙的原因，钟羽不再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了，拾掇好自己，换上最干净的衣裳，背脊一挺，参军去了。
十里村驻扎了一小只军队，正好在村长的管辖范围之内。
钟羽心里觉得，这是她父亲所管辖的地方，也算是离她近一点了吧？
事实上一直长到十七岁，钟羽也只零星的远远的见过她几面。直到医馆偶遇，两人才是第一次说话。
“十七八岁的少年，爱意藏都藏不住。知道她每月都不定期会去医馆给母亲抓药，我便也没事就在医馆附近晃悠，晃得那医馆的小学徒还以为我要伺机报复。”钟羽想起当时医馆学徒怪异的眼神，仍旧是想笑。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给他晃到了。